荣耀的骑士(第2/3页)

西奥多很快就成了典型的“南方上校”——凯旋的勇士之类的人物。一八七○年时,他已经拥有了一整套关于这次战争的语汇和神话——“阴云之战”,萨加利亚这样命名。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稀奇的词汇,西奥多绝对想不起来会用这样一个普通、常见的词汇的。人们一提到战争中的南方,总会用含混不清、又似虔诚的嘶哑腔调低声称之为“我们的事业”。南方联盟军的旗帜变成了“我们的圣旗”——被委拉斯凯兹英雄的鲜血染成了深紫色。听西奥多讲述战争,你就会联想到战争是在成千上万类似格拉海德[6]的骑士之间进行的。他们同数万阴险的恶棍进行殊死的搏斗,而战争的目的是保护“我们心灵中最为神圣的——南方女性的贞洁”。

西奥多就是南方陆军上校的浪漫化身,这一形象越完美,他的身份就越真实。他长着一头勇士才有的、长而浓密的头发,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灰白、越发引人注目了;他的眉毛很浓,胡须以及其他部位的毛发均已花白。他的言谈、声调和举止颇像狮子。他晃动脑袋时太像一头年迈的雄狮了,一说起他傲人的情感时,他便像一头雄狮吼叫起来:

“我的抱负并不大,先生,”他常常这样开始——“我的抱负并不大,当我身先士卒、带领乔伊纳军事学院的全体学员向前挺进时,先生——全体学员都志愿成为一名战士——虽然年龄各不相同,但是每个人的胸膛里都跳动着一颗英雄般的心——一百三十七位优秀的男儿,先生——他们是南方之花——都不满十九岁——想想吧,先生!”他的吼声令人难忘——“一百三十七位,还不满十九岁!”

“稍等一下,西奥多,”萨加利亚诡异、平静地插嘴道,“我并不想质疑你的诚实,但是如果我的记性没有开玩笑的话,你所说的那些事实和数据恐怕有些偏差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嗯?”西奥多低声吼起来,怀疑地凝视着他,“哪些方面出错了?”

萨加利亚平静地说:“嗯,我记得这个学院的注册人数,在战争爆发之前还没有达到你所说的那个数目。是一百三十七个不满十九岁的学生吗?如果你说十九个不满一百三十七岁的学生,不是更接近事实吗?”

“嗯——嗯——”西奥多喘着粗气,身体微微前倾,语无伦次地说,“嗨,你——!”说完后狠狠地瞪着他的哥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为了西奥多那些少年学员们的荣誉,为了时代的荣誉和乔伊纳上校个人的诚实,暂且不管到底是十九个、五十个还是一百三十七个人,但他们的确“无一例外地”开赴前线了,其中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四年多过去了,霍格瓦特山庄上的草长得又浓又密:这所学校关闭了,大门上了闩,窗户也关上了。

战争结束以后,西奥多再次返回家乡,这个小山包和山上的那几幢建筑物显得一片凄凉。这个地方就像沼泽中的杂草。几头离群的牛身上带着的铃铛发出忧伤的响声,给紧锁的大门前、老橡树下的那片粗糙、静谧的草地平添了几多哀愁。就这样,这块古老的地方又在那里闲置了三年多,比以前更加破败了一些。

现在,南方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沮丧,而西奥多本人也比大多数战后归来的人更加震惊和沮丧。他从生活中找到的那丁点儿意义已经被这次失败吞没了,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取而代之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参加了一次“律师资格考试”,态度并不认真。这是第三次了,但他仍然没有通过。到了1869年,他又开始振作起来,用他哥哥借给他的钱修缮了校舍,重新开学了。

实际上,这的确是个徒劳的举动——是整个南方在那个贫穷、重建、前景暗淡的十年中所发生的一切的缩影。南方办一切大事都很缺钱,但是,不知怎的,像其他饱受战争创伤和蹂躏之前的社会一样,它却可以找到资金并投入到培养锡兵[7]上去。像皮格姆西点军校之类的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地在各地建立了起来,其他的学校纷纷放出噱头“送毛孩子给我们,还真汉子给你们”。看到这个伟大的地区及其勇敢的人民被他们推崇、致敬的恶魔拖垮、消耗得精疲力竭时,开始用上述华而不实的俗气手段和愚蠢行为粉饰自己,这个场面真叫人又怜悯又反感。他们就像一群精疲力竭、胡子燎焦、眼神黯淡无光的农夫步履蹒跚地从烧毁他们的房屋、谷仓和庄稼的大火中走出来一样,然后用奇装异服把自己打扮起来,使劲地敲着乡村特有的铜锣高声喊道:“兄弟们,我们最终成了消防队员了!”

随着乔伊纳军事学院的重新复课,西奥多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在他最初决定重新修建这个地方时,他以为可以重新恢复战争爆发前的事业,而且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一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之后,随着他的计划渐渐成型,他的进取精神也越来越强,他的态度和感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着学校重新复课的重大时刻日益临近,他清楚这不仅仅是重新恢复一度中断的事业。现实应该比理想更加美好,因为战争是一桩无法否认的英雄事件,从某种奇怪、超验的角度来看,西奥多觉得即使南方在战争中吃了败仗也是光荣、胜利的。而他本人曾在这种超验的胜利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西奥多和数以万计、同时也得出相同结论的其他南方人一样,清醒地意识到得出这种结论的心理过程。这种心态一旦形成并且被接受,它就成了一种全新生活理念的开端。从中可以得出有关战争的巨大神话来——这一神话受到人们的广泛信仰,以至于质疑其真实性比叛国还要糟糕。奇怪的是,战争已经不再是一件业已结束、完毕的事实,不再是一件属于过去、被搁置在一旁、被人遗忘的事情,反倒成了一个已经死去但却重新焕发生机的事实,成了比生命更受人珍惜的事实。由此产生的神话最终获得了近乎超自然的约束力,成了一种民众信仰的宗教。在其宽慰人心、超脱尘世的魔力下,南方不再关注日常生活中那些艰难、丑恶的现实,而是逃进已经逝去的光荣梦想之中,这是虚构的荣耀、从未有过的荣耀。

所有这一切在西奥多身上的具体体现就是:在乔伊纳军事学院重新复课的那个大好日子的前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突然来了灵感。他躺在那里,半睡半醒,任由思绪在战场和次日的安排之间来回驰骋。这两个兴致盎然的主题融为一体:他觉得这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他认为这所军事学院本身就属于战争,是战争的一部分,是战争延续和扩展到了现在、并将继续沿着漫长而模糊的未来延展下去。想到这里,一系列振奋人心的语汇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大脑,使他清醒得像叮当作响的铃儿一般,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为这所学校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口号。第二天他便在正式的集会上宣布了这个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