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3页)

“他是埃及的希腊人……写过一些诗和两本书……”

“你认为德妮丝·库德勒斯认识他吗?”

“啊……她大概在楼梯上碰到过他。”他气恼地对我说,因为这个细节对于他毫无意义。

“那……在楼里出的事?”

“是的。”

“德妮丝·库德勒斯当时住在楼里吗?”

他甚至没听见我的问题。

“夜里出的事……他叫了一个人去他楼上的套房……他随便叫人进他的套房……”

“凶手找到了吗?”

他耸了耸肩。

“这类凶手是永远找不到的……我料定他终究会出事……要是你见过他邀请晚上去他家的某些男人的嘴脸……即使在大白天我也会害怕的……”

他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激动,又恐惧。

“你的朋友叫什么?”我问他道。

“阿莱克·斯库菲。亚历山大的一位希腊人。”

他蓦地站起来,撩开天蓝色的绸窗帘,露出了窗户。然后他回到长沙发我身旁的座位上。

“请原谅……有些时候我觉得有人藏在窗帘后面……再来点玛丽·布里扎尔?是的,一丁点玛丽·布里扎尔酒……”

他尽力装出快活的语调,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想向自己证明我的确在那儿,在他身边。

“斯库菲来法国定居……我是在蒙玛特尔认识他的……他写了一部出色的书,名叫《下碇的船》……”

“可是,先生,”我嗓音坚定,一字一顿地说,以便他这次赏脸听见我的问题,“既然你告诉我德妮丝·库德勒斯住在下面一层,那天夜里她一定听见了一些异常的动静……她一定作为证人被盘问过……”

“也许吧。”

他耸了耸肩膀。不,这位对我如此重要,我想知道其一举一动的德妮丝·库德勒斯,显然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

“最可怕的,是我认识凶手……他使人产生错觉,因为他长着一副天使的面孔……不过他的目光十分冷酷……灰色的眼睛……”

他哆嗦了一下。仿佛他谈论的那个人就在这儿,在我们面前,灰色的目光如利剑般穿透他的身体。

“一名无耻的小流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占领时期,康邦街一家位于地下层的餐馆里……他和一个德国人在一起……”

回忆起这件事,他声音发抖。尽管我一心想着德妮丝·库德勒斯,但是这个尖利的嗓音,这种愤愤不平的抱怨,使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印象,我觉得它是显而易见的:骨子里,他嫉妒朋友的命运,他忌恨灰眼睛的家伙没有暗杀他。

“他还活着……他始终在这儿,在巴黎……是有个人告诉我的……当然,他没有那副天使面孔了……你想听他的声音吗?”

不等我回答这个令人惊讶的问题,他已经拿起我们身边一个皮墩子上的电话,并且拨了号码。他把听筒递给我。

“你就要听到他的声音了……注意……他叫‘蓝骑士’……”

最初我只听见表明电话占线的那种短促的、一再重复的铃声。接着,在铃声的间隙中,我分辨出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呼叫声:莫里斯和约西希望勒内来电话……吕西安等国民公会街的让诺……迪巴里夫人寻伴儿……阿尔西比亚德今晚独自一人……

一些对话开始了,一些声音在互相寻找,尽管电话铃声经常把它们盖住。这些没有面孔的人都试图相互交换一个电话号码,一句暗语,希望能见一面。终于我听见一个比其他声音更遥远的声音重复着:

“‘蓝骑士’今晚有空……‘蓝骑士’今晚有空……请给电话号码……请给电话号码……”

“怎么样,”芒苏尔问我道,“你听见他了吗?你听见他了吗?”

他把耳朵贴在电话耳机上,他的脸靠近我的脸。

“我拨的号码早就没有用户了,”他向我解释道,“于是,他们发觉可以用这种方式联系。”

他不再讲话,更注意地倾听“蓝骑士”。我呢,我想所有这些声音都是九泉之下的声音,故世者的声音——它们四处游荡,只有通过一个改变了用途的电话号码才能互相应答。

“这真可怕……真可怕……”他把耳机紧贴着耳朵重复道,“这个杀人犯……你听见他了吗?”

他蓦地挂上电话。他浑身是汗。

“我要给你看被这个小流氓暗杀的我的朋友的一张照片……我还要设法为你找到他的小说《下碇的船》……你应该读读……”

他起身走进用粉红绸幔与客厅隔开的卧室。它被绸幔遮住了一半,我瞥见一张十分低矮的床,上面铺着原驼毛皮。

我一直走到窗前,俯视着蒙玛特尔缆索铁道、圣心花园和更远处的整个巴黎,它的万家灯火、房顶、暗影。在这迷宫般的大街小巷中,有一天,我和德妮丝·库德勒斯萍水相逢。在成千上万的人横穿巴黎的条条路线中,有两条互相交叉,正如在一张巨大的电动台球桌上,成千上万只小球中有时会有两只互相碰撞。但什么也没有留下,连黄萤飞过时的一道闪光也看不见了。

芒苏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出现于粉红幔子中间,手里拿着一本书和好几张照片。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满面春风。他大概曾担心忘记把这些珍贵的纪念品放在哪里了。他在我对面坐下,把书递给我。

“瞧……我珍藏着它,但我把它借给你……你绝对应该读读它……这是本好书……多么准确的预感!阿莱克料到他会死……”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再送给你他的两三张照片……”

“你不想留着吗?”

“不,不!别担心……这样的我有好几十张……还有全部底片!”

我想求他给我印几张德妮丝·库德勒斯的相片,但我不敢。

“我很高兴把阿莱克的相片送给你这样的小伙子……”

“谢谢。”

“你从窗户往外看了吗?景色很美,嗯?真想不到谋害阿莱克的凶手就在这里……”

他用手背抚摸着窗玻璃,指着楼下整个巴黎。

“现在,他一定老了……一个可怕的老人……化了装……”

他怕冷似地拉上了窗帘。

“我宁愿不去想他。”

“我得回去了,”我对他说,“再次谢谢你送我照片。”

“你把我一个人留下?你不想最后再喝点玛丽·布里扎尔酒吗?”

“不,谢谢。”

他陪我穿过一条贴着暗蓝色丝绒、靠花彩边小水晶壁灯照明的走廊,一直走到侧梯门口。我注意到门旁墙上挂着一个男人的椭圆形照片。一个头发金黄的男人,面孔英俊刚毅,一双眼睛如梦似幻。

“理查德·沃尔……一位美国朋友……也被谋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