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序曲,春天 16

五月是个奇异的月份。了解的起点。又冷又干的月份。空气里弥漫着曼德拉草的甜味儿,但是大多数植物由于天气寒冷还没有开花。没有雨水,犁地时尘土飞扬。冷冷的尘土是某种不祥的预兆,父亲开始担忧池塘会干涸。整个五月的一切虽然都这么枯燥,却开始于一种静静的狂喜和幸福。

这个月一号那天我去雷思曼家取种子。那时麦克斯用修路赚的钱买了辆新车,不过还没有付完款。他来往于镇上的次数远比父亲要多,经常帮我们从镇上捎东西,但抱怨通向我们家的路太颠簸,于是就把东西放在他的家里——这像是麦克斯的风格,但这种评判完全是出自我们的想当然而已。不过我还是很愿意能有个理由去他们家的。他们家的生活看起来非常稳定,没有什么额外的希求。老雷思曼的葡萄市场销量很好,卖剩下的还可以用来酿酒。他知道哪里有需求,开车直接送货上门。他们的土地是自己的,没有债务负担。无论种了什么都属于自己,不需要付钱给某个隐形的债主。园子里的球茎甘蓝差不多种到了门边。一切都像这片土地一样古老而富饶。

他们家的地也远比我们家的好,都在山脚的平地上。老雷思曼已经十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了,但是卡尔去了贝利并且在那里成了家,麦克斯找到了修路的活计。三个孩子中只有艾伦留在家里帮他。我想老人家应该很乐意让儿子们看见他自己也能把地里的活儿打理好。他从不知疲倦地干着活,头上的帽子让他看起来像个乖戾的老土地爷。

这一天他心里有点儿没底,但还是没有害怕。“两英亩的草莓都枯萎了,”他说,“干旱……太厉害了……根本就不下雨!难道让我亲自去浇地吗?不,让它们干着吧!真他妈的闹心!”然后他又冲我咧嘴笑了,从板条箱的上面给我拿了几个草莓。上面的草莓个头都很大,枯萎的都放在下面。“给她一箱,老太婆。”他对雷思曼太太说道,用手指了指那蔫哒哒的菠菜叶子。“我们吃不了这么多。”我试图告诉他我们家也有一英亩这种干巴巴的东西,可他根本不听。

老雷思曼夫人特别想找个人聊天,告诉我麦克斯去年秋天特意为自己种了红薯,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他们做好吃掉了。她和我说起了麦克斯那个叫莉娜·霍恩的女朋友……“说话的时候,嘴甜得像奶油……黑眼睛黑头发……虽然不太像……但我一看到她就想到你……”她希望麦克斯能马上结婚,然后待在家里。卡尔的妻子玛丽还没有孩子。也许麦克斯和莉娜的运气会更好些。我还要待下去吗?不?哎,那,一罐苹果酱……

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的头发虽然白了,但眼睛依然明亮,双颊的皱纹里刻着幽默。我不知道安定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没有债务。我不能相信他们的生活中也会有不如意,就是那种安详舒适下面掩藏的变数。那个时候我觉得没有。

我离开之前,老雷思曼拦住了我,问起了格兰特。“你爸爸觉得这个新伙计怎么样?也许比麦克斯强?”

我告诉他,格兰特很好。然后他又问我知不知道拉姆齐家贷款的事。问我是不是知道“有色男人拉姆齐”的事儿(雷思曼总是用这种语气谈及他,不是出于恨或是不信任,而是像谈及来自其他世界的生物,就像人们谈及野人或大猩猩)——问我知不知道去年这个家伙差点儿被赶出了这个地方?我说不知道,然后他告诉我拉姆齐到他家里来借钱付房租。“‘但是我也没有钱啊,’我和他说,‘我有土地,有蔬菜,可是我没有钱啊。’也许我该给他些球茎甘蓝,让他去付房租。老太婆给了他一罐儿泡菜,但是没有钱。”

后来我打断了他散漫的闲话,告诉他拉姆齐去科文家借到了钱。雷思曼知道这事,因为他自己问过老科文先生。最开始格兰特给拉姆齐出主意说不付——不管怎么说租金也太贵了。“就让他们把你赶走,看看会怎么样。”他说。但是克里斯蒂安吓坏了,不愿意冒这个险。“要换做是你,也许没事儿,”他告诉格兰特说,“——你不是黑人。你也没有老婆,没有七个孩子。黑鬼是不敢等着看会怎么样的。债主知道!”

后来格兰特就把钱借给了他。其实他可以早点借给他,但是他实在不情愿把钱给特纳,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钱。这家伙把钱借给克里斯蒂安,然后再粗暴地对待他,就因为他是黑人。对格兰特来说把钱给特纳就等于把钱扔进了下水道,或者是给被虫子蛀了的旧棚子换几根新柱子,不过这样做,至少顶棚就不会塌下来砸在拉姆齐的脑袋上了。你无法袖手旁观,因为你觉得不应该把人往绝路上逼。

“我猜格兰特不会再往外借钱了,”雷思曼说道,“科文家也有两年没交税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生存现状,我们沿着古老的车辙爬行,一点点铲除挡在我们面前的屎壳郎球儿一样的债务。债务比屎壳郎更烦人,因为屎壳郎还可以摆脱,把它埋了就行了。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当然除了雷思曼一家。我想,他们是安全的,没有恐惧的。他们的劳作只是为了眼前,不像我们是为了过去……

我穿过他们的果园往回走。果园里一些苹果树已经开花了,白色的花浓得像雪,又长又弯的枝干几乎垂到了地面。喔,天啊,多美啊!我在一棵形如白色大碗的树下驻足了几分钟。山雀为寻找蚜虫奋力敲打着鳞片状的树皮,发出空空的响声。我感受到了一种甜甜傻傻的幸福——忘记了雷思曼一家,忘记了抵押贷款,忘记了凯琳,只有树木带来的荫凉。我想,这部分是由于浓浓的花香,更多是因为我们谈起了格兰特,是因为我听到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