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2

我沿着大路骑了三英里,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格兰特,根本没有觉得路很长。想着他的样子,我有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瘦削的鼻子,平静的眼睛,我感觉比父亲,甚至比茉儿都更加熟悉。我看到他弯着腰站在煮樱桃的锅前,为了讨好她——当然他自己也很开心,细细品尝着,大手像握铁锹一样握着勺子。茉儿的脸被蒸汽熏得红扑扑的,眼睛显得更蓝了,盯着他,随时准备呵斥,有时看到他撅起的嘴,也会突然大笑起来。她从来就没有看出来他的脸上写着什么,也一点都不爱他,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我不希望茉儿迁就地爱上任何人,但我却希望她能够给他更多关爱,而不是毫不在意。她可能觉得他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会在这里住好几年,如此而已。我希望她能够看到,也能够给他些回应,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感觉格兰特也许有时会和我一样感到痛苦——我现在也还会……至少有一点我还是感到庆幸,那就是,我一点也不妒忌茉儿,也从来没有期盼格兰特不爱她,相反我有时还会试图帮助她多理解他。虽然作用不大,但也还是有的。

我骑着马在路上奔驰,空气中弥漫着特别的气味,是干草和黑暗混合的气味,是青草和牛粪混合的气味,快到拉姆齐家附近的燕麦田时,飘来了浓浓的麦芽香。我感到,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更加勇敢地面对未来的困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虽然还有不灭的希望),那一定是这些微不足道但却永恒的东西——山洞附近北美夜莺悠长而清脆的鸣叫……山脊上健骡比牧场上飞跑的公鹿还矫捷的身影……还有鸣蝉的合唱,池塘被落日余晖染得火红……我想,只要我还能看到这些,我就不会绝望,不会想到死亡……而且我想,这是因为一切还没有定论,因为我还在希望格兰特没有远离我,因为我至少还可以看见他的面容,听见他的声音。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些害怕。所以我祈祷。主让我能够为这些小事情感到满足。让我能超凡脱俗。上帝让我爱这一切自然中的美景!……

拉姆齐家亮着灯,我听见奈德在嚷:“躲开!——滚开!——让我起来,把你的屁股挪远点儿,碰到我的脸了,查理。”我还听到他们野性十足的歌声,还有露西亚的笑声。不过,克里斯蒂安没有出声。“闷葫芦。”露西亚这样评价。黑人像他这样安静、这样喜欢土地而不是成群结党的很少。

露西亚站起身,点燃了蜡烛,孩子们也都小心地围上来,害羞地对着彼此咯咯笑着。他们做了个鬼脸,然后尖叫着跑开了。只有亨利还站在那里,半个身子躲在露西亚茁壮的身躯后面,盯着我看。“亨利像克里斯安[1],”露西亚说,“总是静静地跟着他。”

“我会打架。”亨利大声宣布道,然后有些恼羞成怒地从她的裙子后面消失了。克里斯蒂安像钉在了椅子上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蜡烛把他的脸映得像是黑色的头颅雕塑,火光在他深色的眼球里跳跃。他入定了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就没有理会我们两个。露西亚一直在说话,她的声音低沉,略带磁性的沙沙声。

他们的家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像是给狗和鸡搭的棚子),房间的四周都放着床,还有角落里堆着的鼓鼓囊囊的睡袋。屋子里有一个炉子、一张桌子,一走近,一股陈年咖啡和菜汤的味道扑面而来。墙上贴满了画儿:已经撕破了的圣经插图——《好牧人》和《微薄的捐献》——还有些肝脏药物的广告。屋角堆着引火用的旧报纸,都是克里斯蒂安去镇上的垃圾堆里抢救回来的。屋里的空气有些浑浊,从窗纱的破洞钻进来的蚊子在嗡嗡地闹着,不过露西亚好像对它们的叮咬浑不在意,稳如泰山地坐着。晶亮的汗珠儿从脸上渗出,像是平静的泪滴从她光洁的脸颊上滚落。

一年来,拉姆齐一直租种着土地,并期望能买下来,但是他一年年的劳作也仅仅够付租金,然后留下一半粮食过冬。五年来他们攒下了五十美元,但是都用来找新的合作伙伴了。不过每年春天,露西亚都会宣布,这一年他们就可以实现愿望了。拉姆齐也嘀咕过同样的话,可是他们一年的所得还是只够付租金……我告诉他们,我是来求他们帮忙的,他们看样子都很吃惊,突然之间我感觉到,我们之于拉姆齐一家就好似雷思曼一家之于我们。安全。舒适。看起来很富裕——我们有牛奶,有玉米,有鸡,有车,有马,有果园——虽然我们也是入不敷出……我和他们说了马皮肤上的擦伤,露西亚看着克里斯蒂安,等着他的意见。如果让她本人决定的话,她会把两头骡子都借给我们,如果我们需要的是其他东西,她都可以做主的。

克里斯蒂安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好像感觉说话很困难似的,缓慢地答了话。“两头你们都可以牵走,”他说,“一头拉不动。你们秋天帮不帮忙都没有关系。”

“克里斯安觉得我们等不到收玉米了,”露西亚说,“我们已经付不起特纳家的租金了。我们得付他们现金,还有一半的粮食,可是我们今年没有现金。不过他也不能把我们从这里赶走。我就坚决地待在这里!特纳想把这个大黑标签撕掉,他得费大力气。”

“科文也不可能借给我们钱了,”克里斯蒂安嘟囔道,“他们现在也没钱了。”

“格兰特现在在给你们家帮工,对吗?”露西亚问我。

“是合股,”我告诉她,“我爸爸也没有很多钱付给他。老科文可以靠着他们家的肉牛和存款过日子,自己还够用,但其他的就顾不上了。”

“格兰特上过学,”露西亚说,“而且科文先生还是牧师。格兰特是好人。”

我愿意坐在那里,和他们谈谈格兰特,和一些不会怀疑也不会发现我内心秘密的人说说他的事情。“格兰特干活儿很卖劲儿,”我和她说道,“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卖劲儿,当然除了我爸爸。好像干得还挺开心。晚上还读书。从来不像我爸爸一样爱发脾气。”

“你爸爸是好人!”克里斯蒂安突然插话道。

他那褐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然后又闷不作声了。

“克里斯安不能容忍别人说你爸爸的坏话,”露西亚说,“他的骡子可不是谁都能借得到的。”

她把我送到门口,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屋里的光,也挡住了空气。然后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明亮又恒定。“明天可能就下雨了,”她说,“——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喜欢霜。”孩子们咯咯笑了,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最好把你的方舟备好了,露西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