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观光局(第2/7页)

部长放下刀叉,开始整理盘中尖细的鱼骨,重新排出刚才被他吃下肚的那只鳟鱼。“如果想要诱使外国人前来投资,我们必须把车臣包装为高加索的迪拜,这就是我为什么请你帮忙。你的头衔是什么来着?‘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馆长?”

“报告部长,我是副馆长。”

“没错,副馆长。你把那些油画送往莫斯科参展,百分之百的公关妙计,高明极了。连英国的报纸都报道‘特列季亚科夫特展’。”

我微微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赞美,我的职业生涯已是千疮百孔,而那个特展可说是最低潮。一九九九年,俄罗斯的飞弹炸毁博物馆,接着起了一场大火,我偕同属下冒险抢救馆中的艺术品。不久之后,我奉命把那些艺术品交给俄国人。当我看到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展出那些绝处逢生的油画、我的名字被列为共同策展人,我闭上双眼,猜想着每一件我曾深情注视的艺术品有何境遇。

部长把盘子举到垃圾桶上方,手一歪,鱼骨纷纷从鳟鱼的骨架滑进垃圾桶。“蓬勃发展的观光业最能够昭显一个地区的安和与稳定。”部长说。“我想你是执掌这项计划的最佳候选人。”

“部长先生,恕我冒犯。”我说。“我以十九世纪的田园风景为题撰写博士论文,我是个做学问的人,这项计划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鲁斯兰,我老实跟你说,这个职位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这人必须会说英文。第二,这人对地方的历史文化必须具有足够的了解,这样一来,他才可以向众人展示这里绝对不光是一个复苏中的战区,我们具有丰富的文化传统,而且并未受到战乱玷污。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人必须是一个跟交战双方毫无牵扯、从未侵犯双方人权的公职人员,而你我都知道这种官员少之又少。你符合以上各个条件吗?”

“部长先生,我的确符合。”我说。“但是我依然毫无资格带头倡导观光业。”

部长眉头一皱。他瞄一瞄桌面,试图找条餐巾,然后往前一倾,在我的领带上擦擦他油腻的手指。“根据你的卷宗,你曾在旅馆工作。”

“那时我十六岁,我是一个帮客人打杂、拿行李的小弟。”

“嗯。”部长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显然具有餐旅业的经验。”

“倒不如说我有帮人扛行李的经验。”

“这么说来,你接受任命啰?”

我什么都没说,他将我的无言视为默许,一个位高权重、脑筋却不怎么灵光的男人,通常做出这种认定。“鲁斯兰,恭喜你荣任格罗兹尼观光局的局长。”我的前途就此决定——我已见怪不怪,我的前途通常由别人决定,轮不到我说话。

由于市区只剩下几栋建筑物尚未倒塌,办公室空间奇货可居,因此,我在家里办公。开工头一天,我整个早上在硬纸板上写下“观光局”三个大字。多年以来,我埋首办公桌,假装忙着处理公事,因而练出一手好字。我把招牌贴在大门上,但是不到五分钟,招牌就不翼而飞。我再做一个,然后又做一个,但是以楼梯间为家的街童们不停偷走我的招牌。丢了五个招牌之后,我走进厨房,猛灌那瓶部长先前致赠的伏特加,直到含泪醉倒在地上。我新官上任的头一天,就此画下句点。

接下来的几星期,我设计了一份小册子。首要之务是诱骗观光客主动造访格罗兹尼。为了寻求灵感,我仔细研究其他丑陋大都会的观光指南。从这些小册子中,我习知我必须大量使用形容词,把潜在的观光客视为知识程度不高的老饕,将绑架、贩奴和恐怖攻击归咎于外国挑唆者的抹黑。

有此领悟之后,我心中大喜,拿起笔记簿塞进衬衫口袋,跑到街上。一看到我的公寓曾经矗立的空荡街道,我马上写下辽阔而一览无遗的蓝天!一看到几只野狗追逐一名男子,我马上满心欢喜地写下与野生动物不期而遇!市区广场挤满了摊贩,争相叫卖掠夺而来的工业器材、人道救援物资、适用于各种场合的军需品,我大笔一挥:格罗兹尼广场提供无与伦比的购物良机。还没走到第一个检查站,我已经草草写下安全一流!题材唾手可得,我几乎不必动笔;如何找到佐证的影像才是真正的挑战。毕竟格罗兹尼已因围剿而满目疮痍。路面布满瓦砾,人们不得不改道行驶,穿越空空荡荡的仓库——我曾经堵在一家工厂里,寸步难行——市区多处已被夷为平地。一张市区现况的照片,肯定会像炮弹似的摧毁我啰哩啰唆、胡言乱语、专为异性恋情侣们编织的浪漫天堂。但我在毁损的档案文献里找不到格罗兹尼战前的照片,结果我干脆舍弃照片,改而采用“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一九八四年发行的年历。我选用一月、四月和八月的图片,在这三张十九世纪的风景画中,燕子在果实累累的葡萄园中嬉闹,一只牧羊犬在夕阳下看顾羊群;这三张图片描绘出一片尚未受到战争的净土,我在旁边的解说中描述为风景如画,倒也不至于完全失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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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三位油商送到内政部之后,我返回家中。我一走进楼梯间,街童们马上一溜烟地跑开,但是留下他们赖以维生的一支金属烤肉串和一把凿子,烤肉串用来炙烤鸽子,凿子用来敲下松散的砖块,然后他们以一块一卢布的价钱卖给施工的包商。

我敲敲隔壁公寓的大门,高声报上姓名。娜迪亚戴着头巾和太阳眼镜现身,她把没有疤痕的半边脸朝向我,请我入内。“头一次带团还好吗?”

“好极了。”我说。“车子还没开到最残破的废墟,他们就打起瞌睡。”

娜迪亚微微一笑,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瓦斯炉。她不需要她的白色手杖也可以走到流理台。我四下环顾,看看房里有没有障碍物,但是一切井然有序,地上空无一物,只有我帮她黏在地板上的小铜板,铜板标示出路径,方便她在刚失明的几个月、光着脚循迹走到浴室、厨房和大门。其中一条路径的尽头有张桌子,成叠黑白照片整齐地堆放在桌上,这些遭到修改的影像,曾经是她博士论文的题材。她烧开水之时,我翻看其中几张,娜迪亚在每张照片之中圈点出同一个脸孔。确切而言,应该说是同一个人的脸孔。这人被审查员画入每一张照片的背景之中,从童年一直画到暮年,这位无名审查员以此作为他的注册商标。

茶壶在厨房嘘嘘作响。我们端着马克杯啜饮热茶,马克杯不同款式,一拿起杯子,沾满灰尘的桌面就出现一圈空白。她坐下,这样一来,我才看不到她的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