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第2/6页)

弗拉基米尔根本不晓得他儿子在说些什么。

“你记不记得妈妈有个绣花枕头?她生气的时候就拿起枕头蒙住脸,朝着枕头大喊,这样一来,大家就听不到她的怒吼。脸书具有同样功能。还有《阿甘正传》,你一定看过《阿甘正传》。”

“那是一部传记片?”

“不、不,那是一部经典名片。根据这部电影,过去五十年来美国社会的大小成就,其实只是一个智障男子误打误撞的结果。”

“那是一部苏俄的宣传片?”

“不、不,那是一部好莱坞大片。美国人在小孩的历史课堂播放这部电影。”塞尔盖喝干那瓶满是泡沫的波罗的海七号啤酒。“所以我从汤姆·汉克斯的粉丝专页抄下脸友们姓名和生日,对照登载个人信息的白页电话簿。你说不定觉得奇怪,明知生日是窃取身份所需的三项信息之一,大家为什么主动把生日公布在网络上?我跟你说啊,因为这样一来,陌生人就可以跟他们说声生日快乐!难以置信,是吧?当我打电话给麦克格林契太太,我手边已经有了她的姓名、地址和生日,我跟她说我是国税局人员,请她提供必要的信息证实她的身份。你得让美国人觉得他必须说服你相信他是谁,而不是由你说服他相信你是谁,这就是诀窍所在。相较于一般美国人,你说不定只花十分之一的功夫就可以让汤姆·汉克斯的粉丝们上当。”

“因为他们有问题?”

“我可不会说得那么严重。”塞尔盖告诫。“我只会说欣赏他演技的人们不了解人类的本性。”

这岂不是每个为人父母的企盼?赋予你的孩儿足够的信心与鼓励,让他得以把握良机、达成你力有未逮的心愿?他的孩儿,好一个创业家。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爱国情操,由衷感念领导阶级的愿景。在新俄罗斯,你不会受限于过去。人民公敌的孙儿、罪犯的孩儿、他的孩儿,竟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

塞尔盖解释,即使他拿到麦克格林契太太的银行账号,他一毛钱都不碰。他当然不会。弗拉基米尔的儿子忠厚老实,顾及别人的感受,他的小学老师始终这么说。塞尔盖反而会帮她申请几十张信用卡,把信用卡连上虚设的PayPal账户,将数千元美金转入他在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的户头。

“即使她的信用评级不佳,我们应该还是可以拿到三、四千美金。我们可没有从麦克格林契太太手中拿走一毛钱,那是信用卡公司的钱。”

我们,这两个字听起来多么顺耳。你被纳入另一个人的私人范畴,不单是我,而是我们。继续进行吧,我的孩儿,但请你带着我同行。

“我甚至不认为我犯法。非法吸金和其他种种庞氏骗局?那些人都没有坐牢。西方那些拖垮全球经济的银行家?他们也没有入狱。这都只是自由经济的运作。”

“只有恐怖分子会因为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而入狱。”弗拉基米尔说。多多关爱、多多鼓励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吧。“别为了你的成功道歉。外行人不可能了解繁复的财务。”

“我想要有所表现。”

“塞尔盖啊,我的小财阀,你表现得非常好。”

塞尔盖一跛一跛走向洗手间,他心情好到挺胸而行,几乎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弗拉基米尔移到塞尔盖的座位,计算机直直盯着他,令他紧张。对他来说,计算机不过是一部附有打字键盘的电视机,中间连着一条摇摇晃晃的电话线。他试试头戴式耳机。没有声响。

一个形似半颗鸡蛋的塑胶圆球端立在一个正方形的蓝色软垫上。听筒吗?他把它凑到耳边。“谷戈,你在那里吗?我想找人。”

荧幕毫无动静。“哈啰?果戈理?”

女服务生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她咧嘴一笑,笑得合不拢嘴,眼睫毛比钢笔书写的线条还要浓黑。“那是鼠标,可不是让你朝着用它说话。”

他打量那个形似塑胶鸡蛋的东西。“我知道什么是老鼠。”他说。“这东西可不是老鼠。”

“它叫作鼠标。”她解释。“你可以把它放在鼠标垫上移来移去。”

一个小小的白色箭头滑过有如蓝天的荧幕。

“你看到了吗?”他大声嚷嚷,手心拍打桌面。“这部机器毫无抗拒就投降。它说不定击败了棋王卡斯帕罗夫,但它知道最好不要招惹我。”

女服务生大笑,纤纤玉手轻拍他的肩膀,啊,今天真是美好。她帮他开启IE浏览器,然后走回收银台。“谷歌,不是果戈理。你输入你想要搜寻什么,按下Enter键。”

他研究一下键盘。他搞不懂键盘的配置。连字母都没有按照顺序排列。人人非得具有个人风格,人人以为自己是一片片独一无二的小雪花,其实他们只是一滴滴毫不足奇的小水珠。

最好从最简单的问题着手,让这个叫作谷歌的家伙暖暖身。

地球是圆的吗?他按键输入。

荧幕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充满地球的影像、哥伦布的生平、圆周、曲率,令人目眩。弗拉基米尔原本以为谷歌只会简单回答是,或不是,但是,哇,这真是了不起。

他输入日本:筷子、东京的摩天大楼、维基百科的文章、旅游指南、蕈状云。

他输入膝盖,荧幕上冒出上千个膝盖的影像,还有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每一条肌腱的详尽分析,甚至包括从风湿关节炎到枪伤的诊断和治疗。

宇宙间的信息怎么可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金属盒里?他甚至没办法把一整只鸡塞进他的小烤箱,而这东西容纳了整个世界,感觉有点亵渎上天,即使对一个无神论者而言。没有人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这肯定违法。他回头观望,一心以为身穿黑色西装的保安大队将会夺门而入、没收计算机、给他戴上手铐押走。但是周遭只见焦躁不安、动来动去的小伙子对着彼此噼噼啪啪发射红斑四溅的光点。

如果这部机器无所不知,那它晓不晓得他爸爸?

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他没有按下Enter键。目前还没有,因为他从来没写过他爸爸的姓名,也从来没有看过他爸爸的姓名被写出。游标不耐烦地一闪一闪。此举又有何益?你必须往前看。不要回头。别管周边有些什么。你的身后只是废墟。

他删除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输入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

他想要按下Enter键,但他已经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后退。他是……恶魔,他哭了吗?

弗拉基米尔啊,你愈来愈没出息,变得了一块软趴趴、臭兮兮的起司。

好、好、没事。我出去透透气就行了。

“怎么了?”他伸手开门时、女服务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