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睡与觉醒(第3/6页)

“不是去征求他同意嘛。”

“唔,你觉得对竹原过意不去啰?”

波子好像被针扎了似的。

“唉,算了。厢房的事,我不想谈了。留待将来解决吧。”

矢木说罢,又像抚慰波子似的接口说:“再不走,排练就要迟到了。”

波子在电车里也还是茫然若失。

“妈妈,可口可乐车……”

品子这么一说,波子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红色车身的厢式货车在急速奔驰。

在程谷车站附近遍地枯草的山冈上,立着一块广告牌,跳入了她的眼帘。这是招募警察预备队的广告。

矢木往返东京,总是乘坐横须贺线的三等车。

因此,波子也乘三等车,平时她是经常坐二等车的。她有两种车票,一种是三等车的定期票,一种是二等车的多次票。

品子激烈的练习,对上台表演至关重要,为了不让她过度疲劳,同母亲在一起,一般都是让她坐二等车厢。

进二等车厢之前,无意中看到三等车厢杂乱无章。可是今天直到品子说“可口可乐车”之前,波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二等车厢里。

品子是个少言寡语的姑娘,在电车里她很少攀谈。

波子把坐在旁边的品子也都给忘了,只顾左思右想,从自己的身世想到别人的命运。

波子是贵族女校出身,有许多同学嫁给了名门富家。这样的家庭,战败后落魄潦倒,终日庸庸碌碌过来了,如今人到中年,更是受到了旧道德束缚的折磨。

同波子和矢木的情况一样,她的许多朋友不仰仗丈夫生活,而是依靠娘家的补贴过日子。这样的夫妇也大都丧失了安定的生活。

“结了婚的人一个个都是非凡的……平凡的人只要两人结合,也就会成为非凡的了。”

波子曾对竹原这样说过。因为她看到了这些朋友的例子,自己有直接的体会。

维护夫妇生活的旧围墙和基础崩溃了,冲破平凡的躯壳,本来的非凡面目便显露出来。

与其说是由于自己的不幸,不如说是因为他人的不幸,人们受到了必须认命的训诫。但波子受到的训诫不仅仅是认命。她在对别人的事感到惊讶的同时,对自己的事也醒悟过来了。

她有一位女友,多亏那位女友爱过另一个男子,同他分手以后,才懂得同丈夫结婚的快乐。另一位女友由于有了个二十多岁的情人,也突然觉得丈夫变得年轻了。可她一疏远这个年轻的男子,对丈夫也就变得冷淡,反而受到丈夫的怀疑。于是她和这个年轻男子又重归于好,从别的源泉汲取她倾注在丈夫身上的爱。这两位朋友的丈夫都没有发现妻子的秘密。

在战前,波子的朋友们纵会彼此相聚,也不曾倾谈过这样的心里话。

电车从横滨开出后,波子说:

“今早,你爸爸连伊势龙虾也不沾筷子,大概觉得这是吃剩的吧……”

“不是吧。”

“妈妈现在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在我们结婚后不久的事。我给客人端上了点心,客人走后你爸爸想一把抓来就吃,我无意中苛刻地说过:这是吃剩的,别吃了。你爸爸露出了一副奇怪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将点心分成每人一份放在碟子里,客人吃剩下的,就总觉得脏;如果将点心放在一个大盘子里端出来,即使吃剩,感觉也不同,真可笑啊。我们的习惯和礼仪中,这种事太多了。”

“嗯。不过,龙虾不一样。爸爸是不是跟妈妈撒娇呢?”

波子在新桥站同品子分手以后,改乘地铁去日本桥排练场。

品子前年进入大泉芭蕾舞团以后,就在这个研究所走读。

波子也教授芭蕾舞,但为了女儿品子,她让女儿离开了自己。

品子常顺路到日本桥排练场。在北镰仓家中,她偶尔也代母亲教授芭蕾舞。

波子却很少到女儿学习的研究所去。大泉芭蕾舞团公演的时候,她自己也尽量不在后台露面。

波子的排练场设在一栋小楼房的地下室。

矢木让人剥伊势龙虾皮,品子说这可能是一种撒娇的心情。波子一边想,竟有这种看法吗,一边下到了地下室。

透过玻璃门,波子看见助手日立友子正在用抹布揩拭地板,便停住了脚步。

友子在擦地板,身上却依然穿着黑大衣。大衣领子是旧式的大翻领,下摆没有喇叭形,而且很短。她个子比品子矮小,波子把品子这些旧衣衫给她,担心衣服下摆尺寸是否合适,其实是因为衣服样式过时了。

“辛苦了,真早呀。”波子说着走了进去,“太冷了,把炉火升起来吧。”

“您早。活动起来就热了。”

友子这才意识到似的脱掉了大衣。

她的毛线衣是用旧毛线重织的,裙子也是品子的旧东西。

友子的舞蹈比品子袅娜多姿,优美动人,让她当波子讲习所的助手未免太可惜了。波子曾规劝她和品子一起到大泉芭蕾舞团去。品子也鼓动过她。友子却执意不肯,希望留在波子的身边。她这不仅是为了报恩,仿佛为波子尽心是自己的幸福。

品子登台表演的日子里,友子寸步不离品子,勤勤恳恳地帮助她化妆、换装。

友子二十四岁,比品子大三岁。

她是单眼皮,不过经常现出双眼皮,好像挺疲劳。

友子在煤气炉前接过波子脱下的外套。今天,友子又现出双眼皮了。波子心想,她是不是边哭边揩拭地板呢?

“友子,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嗯,以后我告诉您。今天不告诉……”

“哦?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告诉我吧。不过,最好尽量早一点。”

友子点点头,走到那边,换上排练服又折了回来。

波子也换上了排练服。

两人手抓把杆,开始练习屈腿动作。友子显得与往常不同。

一大早就下起寒冷的雨。这是波子在家排练的日子,上午她为友子翻新品子的旧衣裳。

镰仓、大船、逗子一带的少女们,放学回家前都到这儿来练舞。只有二十五人,用不着分组。但是参加的学员从小学生直到高中生,年龄参差不齐,时间也不一致,波子难以教授。她觉得这样教是徒劳的。可是学生人数不断增加,多少可以补贴点生活。

排练的日子,总是很迟才用晚饭。

“我回来了。”

品子走上排练场,脱下戴在头上的白毛线织的方围巾。

“真冷啊。据说东京昨晚雨雪交加,早晨屋顶和庭石上都是雪白的……我是和友子一起回来的。”

“是吗……”

“友子是绕道到研究所来的。”

“先生,晚上好,今天我也很想见您……”友子站在入口处对波子说完,又对学生们招呼:“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