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在回房间的路上,他经过了弥漫着醋腌黄瓜味道的公寓老板娘的小客厅。那位老妇人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脸埋在双手里。她前面摆着一个很大的收音机盒子,平时这个时间里面应该播放着铜管乐或者是阿道夫·希特勒滔滔不绝的演讲。今天这个收音机却是静悄悄的。听到老妇人往手里吸着空气,轻轻地喘息着,艾格尔问道:“您不舒服吗?”

老板娘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上可以看到手指的压痕,苍白的几道,血很缓慢地又充回到压痕的地方。

“战争爆发了。”她说。

“谁说的?”艾格尔问。

“喏,广播说的。”老人说着,向收音机盒子投去敌视的目光。

艾格尔看到,她手伸向脑后,麻利地两下把发髻散开来。她长长的头发散在脖子后面,有些亚麻纤维的浅黄色。她的肩膀短暂抖动了一会儿,好像她马上就要啜泣似的。可是她只是站起来,走过他身边,穿过走廊,走到外面。一只脏脏的小猫迎接了她,绕着她的腿磨蹭打转了一会儿,然后人和猫就都从角落里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艾格尔就奔上了回家的路,他要报名去服兵役。这个决定并不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它忽然就那么冒出来了,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呼唤,艾格尔知道,他必须遵循这个呼唤。

他十七岁的时候就被征召去参加过入伍体检,但是那时候康茨施托克尔成功地提出了抗议。他说,如果人们想把他心爱的养子(这个养子也是家里最能干的劳力)从他怀里抢走,让他去给意大利人或者(更糟糕地)给法国人白白送死的话,必须先以敬爱的上帝的名义把他屁股下的整个农庄都给烧了。

那时候艾格尔暗地里对康茨施托克尔还是很感激的,虽然他的生命里没什么可失去的,但是毕竟还可以去赢取一些什么。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天气不错,他决定步行出发。他走了一整天,晚上就在一个旧干草棚里睡觉,没等太阳升起来就马上又上路了。他仔细听着电话线发出的均匀的嗡嗡声,电话线最近才被绑到沿着马路的细长杆子上。他看到群山随着第一缕阳光从黑夜中显现出来,虽然他已经成千上万次观赏过这个宏伟的景观,可是这一次他感到一种独特的感动。他记不起来,在他的人生里,是否还曾经看到过这么美丽、同时又这么让人敬畏的景象。

艾格尔在村子里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您太老了,而且您还是瘸子。”坐在金岩羚羊客栈的一张桌子边的军官说。桌子上铺了白色桌布,用一小面“卐”字旗装饰着。军官、村长和一位有点上年纪的打字员构成了征兵体检委员会。

“我想参加战争。”艾格尔说。

“您认为,国防军会需要一位像您这样的人吗?”军官问道,“您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别傻了,安德里亚斯,还是回去继续工作吧。”村长说。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打字员往那张一页纸的文件上盖了一个章。艾格尔又回到了索道的工地。

这之后不到四年,一九四二年十一月,艾格尔又站到了同一组征兵体检委员会前,不过这次他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召集来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国防军现在忽然又需要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了。无论如何,时代好像是变了。

“您能做什么?”军官问道。

“我对大山很熟悉,”艾格尔回答说,“我能用砂纸打磨索道的钢索,往岩石里打洞!”

“那很好,”军官说,“您以前听说过高加索山脉吗?”

“没有。”艾格尔说。

“没关系,”军官说,“安德里亚斯·艾格尔,我在此宣布您可以参加兵役。您的光荣任务是去解放东部!”

艾格尔向窗外望去,外面开始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敲打在窗玻璃上,客房里暗淡下来。他从眼角处看到,村长慢慢地把腰弯在桌子上,低头怔怔地看着桌面。

艾格尔在俄罗斯一共度过了八年的时间,其中只有不到两个月是在战场前线,其余的时间都在战俘营里,战俘营位于黑海以北的大草原上的某个地方。虽然任务布置一开始看起来还是比较清楚的(他们的任务是,除了解放东部以外,还要确保油田安全,以及护卫和保养石油开采装置),但是几天后他就已经不能够确切地说,他为什么在那里,他到底为什么而战,或者是为了抵抗谁而战斗了。

在高加索山脉上漆黑的冬天的夜晚,山脊边的天际线上纷飞的炮火像闪闪发光的花朵正在绽放。它们的反光照在士兵们或是恐惧、或是绝望、或是冷漠麻木的脸上,在这样的夜晚,一切关于是否有意义的思考在萌芽状态时就已经被扼杀了。

艾格尔没有质问过任何事情。他只是执行命令,这就是他做的一切。另外,他的想法是,他的境遇本来有可能更糟。

在他到达高加索山脉仅仅几星期后,一天晚上他被两个沉默寡言、很明显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的战友带到了一块海拔约四千米的狭长的岩石高地上。他应该在那儿待着,一直到他被召唤回去,其中一个上司向他解释说。一方面他要在岩石上打一排放炸药用的洞孔;另一方面他要警戒前沿阵线,甚至在必要时守护阵线。

艾格尔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前沿阵线,也完全不知道这样一个阵线是什么意思,然而他对自己的任务也并没有不满意。两个战友给他留下了工具、一个帐篷、一个口粮箱,并向他承诺,每周会来送一次补给。

艾格尔把他自己的一切尽可能地安置好。白天,他在岩石上打很多洞,他必须把岩石上一层厚厚的冰打掉;晚上,他躺在帐篷里,努力在蚀骨的寒冷中入睡。他的装备里有一个睡袋、两条毯子、一双内衬毛皮的靴子,还有一件山地兵的厚绗缝夹克衫。另外,他把帐篷的一半搭建到了一个冰冻的雪檐里面,这至少能帮他挡一点风。

这里呼啸的风那么响,把轰炸机的轰鸣声和高射炮的低沉的爆炸声都盖过了。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不能把寒冷挡在外面。严寒好像能从每个针缝里钻进来,钻到衣服下面,钻到皮肤下面,然后紧紧抓住身体里的每一丝纤维。

生火是会判死刑的禁令。可就算允许生火,这块高地远远高于林木线,四处连一枝可以让艾格尔烧火用的小树枝也没有。有时候他会把那个小小的汽油燃烧炉点着,来加热他的罐头食品。可是那微小的火苗好像只是在嘲讽他,他的手指尖儿都被烧伤了,身体的其他部分却感觉到更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