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4页)

在本册编年史中我曾写道,与达丽姑妈共结连理的这位来自海边的奇怪生物,经常是一副愁苦的翼指龙面孔,个中原因,就是他在远东的那些岁月里,虽然把自己赚成了百万富翁,但是消化系统出了故障,迄今为止,能够让他塞进吃的,又不至于在第三粒马甲扣下方大开莫斯科旧友联欢会的,只有独一无二的天才阿纳托一位,此外都探寻无果。要是没有阿纳托,除了一个不满的眼神,这位河东狮什么也别想从他那儿得到。没错,毫无疑问,事情似乎发展得不那么顺利,不得不承认,我发现马上要交稿的时刻,建设性的想法稍显不足。

不过,我有信心,不消多久就会出现转机,因此我面不改色。

“糟糕,”我坦言,“着实糟糕,不能否认。这对咱们大家都是个麻烦。不过不用怕,达丽姑妈,我保证能摆平。”

之前提过,采取坐姿的时候来一个趔趄难度很高,并且也验证过,我本人不具备这个本事。令我惊讶的是,达丽姑妈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她虽然稳稳地嵌在扶手椅里,但竟然打了一个大大的趔趄。她的面孔被一阵夹杂着恐惧和不安的抽搐扭曲了。

“你还胆敢耍什么疯疯癫癫的把戏——”

我认识到,和她讲理是不会有结果的。很明显,她不在状态。于是,我只有聊表心意,做了个关爱同情的手势,然后离开了客厅。至于她有没有把一本装帧精美的丁尼生作品集冲我扔过来,我就不好妄作评断了。我先前的确看到这本书就摆在她手边的桌子上,关门的那一瞬间,我记得好像感到有什么钝器砸到了木料上,但是,我当时正想着别的事,实在没有心情驻足观察。

怪我考虑得不够周全。差不多一桌子人都突然节食,以阿纳托那火爆冲动的普罗旺斯性格,的确可能发生不测。我不该忘记,这些高卢人多大的事也受不起。举世皆知,只要有一点点不顺心,他们就剑拔弩张的。看到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那些nonnettes de poulet又给端回去,他一定心如刀割。

不过,为打翻的牛奶哭泣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所以也没必要再去想它啦。眼下,伯特伦的任务是拨乱反正。我在草地上来回踱步,苦苦思索如何达到目的,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丢了魂儿般的呻吟。我料定是汤姆叔叔逃出了囚笼,跑到花园里来呻吟了。

但是环顾四周,我叔叔伯伯的影子都没找到。疑惑之下,我正打算继续刚才的冥思苦想,这时声音又出现了。我向阴影处瞄去,结果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一张风格质朴的长椅上(这片乐土上到处点缀着这种长椅),此外,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旁边。我又看了一眼,这下目光如炬,我拼凑出了事实。

这两个模糊的身影,按先后顺序排列,依次是果丝·粉克-诺透和吉夫斯。但是果丝何故在这里不住呻吟,我却想不明白了。

原因呢,就是我不可能听错。果丝的确没有载歌载舞。我向他走去,听到他又是一声,那是呻吟无疑。此外,我现在看清了他的面孔,他整个人就是一副沙包袋的样子。

“晚上好,少爷,”吉夫斯说,“粉克-诺透先生感到身体不适。”

我也有同感。果丝开始发出一串低沉的咕嘟声,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一定是那个环节出了大岔子。我是说,虽然说婚姻是件挺严肃的事儿吧,一个小伙子意识到自己是当事人之一,常常会有点翻江倒海的感觉,但是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刚订了婚的先生像他这样一副吃了败仗的样子。

果丝抬起头来。他双眼无神,揪着头发。

“再见,伯弟。”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好像发现了一处错误。

“你是说‘你好’吧,是不?”

“不是,我就是说再见。我走了。”

“走哪儿去?”

“去菜园,跳池塘淹死。”

“别傻了。”

“我不傻……我傻吗,吉夫斯?”

“可能有一点不明智,先生。”

“你是指跳池塘?”

“是,先生。”

“总而言之,你认为,不要跳池塘?”

“我不建议这样做,先生。”

“那好吧,吉夫斯。我接受你的判决。毕竟,看到自家池塘里漂着一具浮尸,特拉弗斯夫人会不高兴的。”

“是,先生。”

“况且她对我还特别好。”

“是,先生。”

“你对我也特别好,吉夫斯。”

“谢谢,先生。”

“你也是,伯弟。特别好。大家都对我特别好。特别特别好。真的特别好。我没有什么怨言。好吧,那我还是去散步吧。”

我双眼鼓得像铜铃,看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夜色中。

“吉夫斯,”由于情绪激动,我像羊羔一样咩咩叫着吸引母羊的注意,这我并不羞于承认,“到底是什么情况?”

“粉克-诺透先生情绪不能自已。他经历了一场精神磨难。”

我梳理了一下前情提要。

“我把他和巴塞特小姐留在这儿。”

“是,少爷。”

“我已经把她软化了。”

“是,少爷。”

“他很明白自己该怎么做。我已经手把手地教他学习台词和任务。”

“是,少爷。粉克-诺透先生也这样告知我。”

“既然如此,怎么——”

“很遗憾,少爷,发生了一点小状况。”

“你是说,中间出岔子了?”

“是,少爷。”

我想象不出。大脑在宝座上摇摇欲坠。

“但怎么可能出岔子呢?巴塞特小姐爱他呀,吉夫斯。”

“果然如此,少爷?”

“她跟我说得清清楚楚。只等果丝求婚就好了。”

“是,少爷。”

“那,他没提?”

“没有,少爷。”

“他究竟说什么了?”

“水螈,少爷。”

“水螈?”

“是,少爷。”

“水螈?”

“是,少爷。”

“他干吗要说水螈?”

“他本意并不是说水螈,少爷。我从粉克-诺透先生那里得知,这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

我跟不上这思路。

“可是你不可能强迫谁说水螈啊。”

“粉克-诺透先生被突然袭来的紧张情绪所害,少爷。他意识到自己和一位年轻女士独处,坦言自己士气全消。在这种情形下,男士常常不由自主,将脑中涌现的第一个念头脱口而出。就粉克-诺透先生而言,这个念头就是水螈及其疾病护养与保健。”

我如醍醐灌顶,这下全懂了。以前在危急关头,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记得有一次,面对我那下排两尖齿其一之上方手握钻头的牙医,我拖延并抗衡了将近十分钟,口中说了一个关于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和犹太人的笑话。纯自动的。他越想下手,我越说“哎,大兄弟”“额的神”,还有“哎哟喂”。要是紧张起来,那可一定是顺嘴胡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