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过吉夫斯,”我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地说,“万事都有光明的一面。”

这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我开车到大门口接上这个老实人,然后赶往风景如画的斯诺兹伯里集市。自我们兵分两路之后——他回屋取帽子,而我则留在卧室里穿戴整齐——我就一直在苦苦思索。

我把思索结果陈述给他听。

“不管前景多么惨淡,吉夫斯,不管乌云如何压顶,善于发现的眼睛总能捕捉到幸运的青鸟。诚然,情况不妙。再过十分钟,果丝这个大醉鬼就要去颁奖了,但是咱们决不能忘记,事情总是有两面的。”

“少爷是说——”

“正是。我想的是他的求偶能力。他可正处于罕见的求婚状态。他要是没有摇身变成穴居人,我会相当惊讶的。你看过詹姆斯·卡格尼[1]的电影吧?”

“是,少爷。”

“差不多像他那样的。”

我听见一声轻咳,于是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只见他摆的正是有情况汇报的表情。

“少爷还没有听说?”

“呃?”

“少爷有所不知。粉克-诺透先生和巴塞特小姐已经订了婚,并且将择日完婚。”

“什么?”

“是,少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粉克-诺透先生从少爷房间离开不久以后。”

“哦!是后橘子汁时代咯?”

“是,少爷。”

“你确定信息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粉克-诺透先生亲自向我透露的,少爷。他似乎急于向我交代。虽然他讲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主旨不难掌握。他首先指出世界真美好,并放声大笑,之后宣布自己正式订婚了。”

“没详细介绍吗?”

“没有,少爷。”

“但是不难猜想。”

“是,少爷。”

“我是说,大脑不会卡壳。”

“不会,少爷。”

果然没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情经过。一个平日里饮食清淡的绅士,给他注入一剂混合酒精,他就势不可挡了。他不再坐立不安、手足无措、张口结舌,而是成了行动派。果丝一定是奔到那巴塞特面前,将她一把揽在怀中,像装卸工对付一袋煤球。对一个天性浪漫的姑娘,这个举动会造成什么效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啧啧啧,吉夫斯。”

“是,少爷。”

“这个消息太棒了。”

“是,少爷。”

“这下你知道我多英明了吧。”

“是,少爷。”

“看我处理这案子,一定让你大开眼界。”

“是,少爷。”

“简单直接的办法,从来不会出错。

但弄巧成拙就不行了。”

“是,少爷。”

“那行啦,吉夫斯。”

我们这会儿抵达了斯诺兹伯里集市文法学校。我停了车,走进校门,心中洋溢着满足。诚然,大皮和安吉拉的问题仍然悬而未解,达丽姑妈那五百英镑也还是遥不可及,但是果丝烦恼不再,想到这一点就让人快慰。

斯诺兹伯里集市的文法学校,据悉约建于一四一六年,和许多类似的古老建筑一样,在即将举办盛会的礼堂里,似乎依然弥漫着几百年来积聚的闷浊。正值盛夏,虽然有人试探性地开了一两扇窗,但总体气氛还是独具特色,充满个人魅力。

在这间礼堂中,斯诺兹伯里集市的少年们每天聚在一起吃午餐,一吃就是五百年,因此那味道挥之不去。空气沉闷而慵懒,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混合着英国青少年和煮牛肉胡萝卜的气味。达丽姑妈和一群当地头面人物坐在第二排,看见我便招手,示意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挤进后面的站票席,背后紧挨着的那位老兄,从他散发的体香推测,是个卖谷子的。遇到这种场合,最好的策略就是离出口越近越好。

礼堂里一派喜庆,挂着国旗和彩纸,此外,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有男生和家长混坐的场面。前者大多流于亮闪闪的面孔和伊顿领,而后者呢,望之一片黑色缎面,那就是女士,而如果看上去是一副衣服太紧的表情,那就是男士。不一会儿,一阵掌声响起——寥落的,后来听吉夫斯这么说——我看见果丝由一个穿礼袍的大胡子引领,走到讲台中间的椅子前面。

坦白说,看着台上的他,伯特伦·伍斯特浑身上下一个激灵,要不是上帝恩典……看到这幅场景,在女校做演讲的那一幕不由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当然了,撇开个人情绪,可以说虽然这两种情况的可怕程度类似,但其实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近乎人类的观众,对比背后垂着麻花辫的一窝小姑娘。不得不承认,这么说有理。尽管如此,两者如此相似,我感觉正眼睁睁地目睹老朋友蜷缩在木桶里冲下尼亚加拉瀑布,再一想到我万幸保住一条命,顿时眼前一黑,视线一片模糊。

等我恢复了视觉,发现果丝已经落座,只见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手肘呈直角,好像老派的黑人歌手准备问骨头先生鸡为什么过马路。他目视前方,脸上僵着一个笑,好像久经冲刷的卵石滩。我觉得谁都看得出,坐在讲台上的这位先生体内老好的黄汤正汹涌澎湃地冲击他的门牙背呢。

的确,我看到久经狩猎庆功宴、熟悉征兆的达丽姑妈吃了一惊,正用关切的目光久久地注视他。她刚要跟坐在左边的汤姆叔叔说什么,这时那个大胡子走到舞台前方,开始讲话了。他说话时嘴里像含了个烫土豆,但是台边一等座的学生们却没有报以咂舌声,由此我判断,这定是校长无疑。

他走到聚光灯下,一种汗津津的乖巧似乎在观众间传播开来。个人而言,我舒服地偎依着那卖谷子的,任凭思绪飘散。校长开始宣讲学校过去一学期的成绩,颁奖活动的这一部分通常都会让前来走访的异乡人兴味索然。大家应该都有体会。比如听到布鲁斯同学荣获剑桥大学猫学院古典文学奖学金什么的,心里总觉得跟这人不熟,就搞不太明白哪里好笑。同理,还有布雷特同学获得伯明翰兽医大学简·威克斯夫人奖学金。

事实上,我和那卖谷子的——我看他样子有些疲惫,可能是卖了一早上谷子吧——都开始打瞌睡,这时候情况突然有了转机,果丝第一次走近镜头。

“今天,”大胡子说,“很荣幸我们能请到下午的嘉宾,粉丝-诺绣——”

大胡子开始讲话的时候,果丝一直张着嘴,沉浸在白日梦的状态。等进行到一半,些许生命的迹象开始在他身上复苏。刚才那几分钟里,他一直想把腿架到另一条上去,但是不断失败,又不断尝试和失败。现在他终于活过来了。只见他猛地坐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