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们沿着长街慢慢骑向城南小山上的裂谷。房屋渐渐变得稀疏,一望无际的石头荒原在他们左右铺展开来。空气凉爽,黄昏干燥的风吹在他们身上。波特嘎吱嘎吱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姬特骑在他前面一点儿。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号角,如闪亮的刀锋般坚定地劈开空气。再过半小时左右,太阳就将西沉,但即便如此,阳光却依然炽烈。他们穿过一个村庄。狗群狂吠,女人们纷纷转过身捂住它们的嘴巴;只有孩子留在原地望着他们,惊讶得近乎痴迷。出了村子以后,地势开始上升。虽然眼前的路看起来依然平坦,但脚下的反馈力告诉他们,这是个上坡。很快姬特就累了。他们停下来回头眺望,山脚的波西夫坐落在看似平坦的荒原尽头,远远望去仿佛一堆堆棕色的砖块。

“我敢打包票,你这辈子再也不会闻到这么新鲜的空气。”波特说。

“真的很棒。”姬特说。她沉浸在梦幻般的安宁之中,完全不想说话。

“要不我们试试骑到那边去?”

“等会儿,我只想喘口气。”

片刻之后他们再次出发,他们望着山脊上的那道裂谷,坚定地踩着脚踏板。自行车离裂谷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可以看到山脊那头无边无涯的平坦沙漠,沙地上四处散落着凸出的岩石碎片,仿佛无数怪鱼的背鳍,它们正朝着同一个方向游去。快到山顶的时候,路突然消失了,崎岖的巨石散落在断头路两侧。他们把自行车扔在路旁,绕过巨石向山顶攀爬。地平线上的太阳将空气染得一片火红。绕过一块巨石,他们突然看到了一个男人,他席地而坐,兜帽斗篷拉到了脖子上——也就是说,他的肩膀以下完全赤裸——正忙着用一把长尖刀剃自己的阴毛。两人从男人身边经过时,男人抬头漠然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立即重新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干自己的活。

姬特抓住波特的手。他们默默地爬山,很高兴有对方陪伴。

“日落真是个悲伤的时刻。”片刻之后,她说。

“每次看到一天走向终结——无论哪天——我总觉得那是整个时代的终结。还有秋天!那简直是万物的终结。”他说,“所以我讨厌寒冷的国家,热爱温暖的国度,这里没有冬天,夜幕降临时,你会感觉到生命被开启了,而不是轰然关闭。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的,”姬特说,“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更偏爱温暖的国家。我不知道。试图逃离夜晚和冬天,这样做对吗?我没有把握。我同样没把握的是,未来你会不会因此而付出代价。”

“噢,姬特!你真是个疯子。”他拉着她爬上一处低矮的山崖。整个大漠就在他们脚下,这边的山崖比来时的平原那一侧要高得多。

她没有回答。尽管他们常有同样的反应,同样的感触,但最终却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因为他们看待生命的角度几乎截然相反,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悲伤。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石头上,面朝脚下广袤的沙漠。她挽起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叹了口气,最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偏爱生命中诸如这样的某些地方,某些时刻;她深知这一点,她还知道,如果有她陪伴,他会更爱这一切。尽管他知道那些触动他灵魂的寂静与空虚令她感到恐惧,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提醒。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失望,他仍期待她能像他一样体会到孤独与接近无限的体验带来的触动。他常常告诉她:“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但她从不曾真正明白他的意思。有时候她觉得他是想说,这是他唯一的希望,要让他找回曾经的爱,除非让她变得跟他一样,因为对波特来说,爱就意味着爱她——除此以外不作他想。事到如今,爱湮灭已久,也看不到任何重燃的希望。但无论她多想变成他期待的样子,她就是做不到:深植于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总会占据上风,任何伪装都是徒劳。正如她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恐惧,他也无力打破作茧自缚的牢笼,许久以前,为了从爱中逃脱,他亲手把自己关进了这牢笼。

她戳戳他的胳膊。“看那边!”她低声说。几步之外,一个阿拉伯人庄严地静坐在石头上,他的身影凝固如雕像,以至于他们刚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阿拉伯人双腿盘在身下,双目微阖。若不是他坐得如此挺拔,旁人也许会以为他睡着了,因为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到来。但紧接着他们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分明是在祈祷。

“你觉得我们这样看着合适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没关系,我们坐在这里别出声就行。”他把头枕在她膝上,仰头望向清澈的天空。她一遍遍轻抚他的头发。下方沙漠里的风不断积蓄力量。天空慢慢变暗。她抬头瞥了一眼,那个阿拉伯人还在那里。她突然觉得很想回去,但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低下头温柔地凝视着自己手下那颗若有所思的头颅。

“你知道吗,”波特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毫不真实,就像人们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发出来的那种嗓音,“这里的天空非常奇怪。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它是某种固体,替我们挡住了后面的一些东西。”

姬特微微打了个冷战:“后面的一些东西?”

“是的。”

“可是那后面能有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很小。

“什么都没有吧,我想。只有黑暗。绝对的黑夜。”

“求求你,现在别说这个。”她的乞求充满痛苦,“在这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害怕。天快要黑了,风又这么大,我受不了了。”

他坐起来伸手环住她的脖子吻了她,然后退后一点儿凝视着她;紧接着他再次吻了下去,再次退后,重复几次。泪水沾满了她的脸颊。他伸出食指替她抹去泪水,她凄然一笑。

“你知道吗?”他非常郑重地说,“我觉得我们害怕的是同样的东西,害怕的理由也完全一样。我们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办法,我们孤悬在自身的价值之外,坚信自己只要再经历一次颠簸便会坠落。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他的嘴唇落在她的颈间,唤醒了她的罪恶感;现在,罪恶感如巨浪般碾过她的身体,令她感到眩晕虚弱。午睡时她曾试图遗忘昨晚发生的一切,但现在,她清楚地发现自己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她举起手支撑自己的前额,最后她终于说道:“但既然我们无法进入其中,那么我们很可能真的会——坠落。”

她盼着他争辩几句,也许他会发现自己的类比不对,也许——她能得到一些安慰。但最终他只是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