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页)

天快要黑透了,他们开始快步往回走。

“希望你不要责怪我。”姬特先发制人地说。

波特伸手搂住她的腰。“责怪你!为什么?我怎么能责怪你?还有,就算你没说冷,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她说,“要是没区别的话,我们最开始来见这个人又有什么意义?”

“噢,意义!我本来就没指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只是觉得跟他喝茶应该挺有意思。现在我依然这么觉得。我很高兴我们来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是。这让我有机会亲自体验这里的人们是怎么聊天的——他们竟然这么肤浅,真是难以置信。”

他松开了她的腰。“我不同意。你不能因为建筑物的腰线只有两个面就说它肤浅。”

“如果你习惯于谈论装饰物以外的话题,你当然可以说它肤浅。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认为谈话和腰线有什么可比性。”

“噢,胡说!这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于我们的另一种哲学。”

“这个我懂,”她停下脚步,抖了抖鞋里的沙子,“我只是说,我不能一直这样生活。”

他叹了口气,这场茶会的结果与他的期待完全南辕北辙。她察觉了他的想法,于是她说:“别担心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没问题。今晚我很愉快,真的。”她按了按他的手。但他要的不是这个,屈意顺从对他来说完全不够。他意兴阑珊地回应了她的抚慰。

“你最后那番小小的表演又是怎么回事?”片刻之后,他问道。

“我就是没忍住。那个人太可笑了。”

“一般来说,取笑主人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他冷冰冰地说。

“哦,随他去吧!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其实他很享受。他还以为我是在表达恭敬。”

他们在近乎全黑的天井里安静地吃饭。大部分垃圾已经被清理掉了,但公厕的臭味仍和往常一样浓烈。饭后他们回到房间里阅读。

第二天一早,给她送去早饭的时候,他说:“昨晚我差点儿就来找你了。我怎么都睡不着。但我怕吵醒你。”

“你应该敲敲墙,”她说,“我会听见。没准儿我还醒着。”

一整天他都有些莫名紧张,他觉得这是因为昨晚在那座花园里喝了七杯浓茶。但姬特喝得跟他一样多,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紧张。下午他在河边散步,眺望正在训练的西帕希骑兵,他们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蓝色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不安不仅没有消退,反倒愈演愈烈,于是他决心寻根究底。他低着头信步前行,眼前只看得到沙子和反光的鹅卵石。特纳走了,他终于有了和姬特独处的机会,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他可以做出正确的姿态,也可以犯错,但他无法预知什么样的举动算是对的,什么样的是错。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逻辑和理性根本不管用。无论怎么推演,总会出现预料之外的神秘因素,令你难以把控。你必须知道正误,而不能依靠推理。但他缺乏这样的知识。他抬起头,眼前的河床已经变得很宽,高墙和花园早已退到远处。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呼啸着掠过他的耳畔,从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无论他的思绪多么飘忽,多么纷乱如麻,独处总能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他的紧张其实是个纯粹的心理问题: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担忧。要想安抚内心的紧张,他必须设计一个情景,让自己的无知显得无足轻重。他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仿佛姬特属于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任何疑问,永远不会改变。然后,在纯然的不经意间,事情或许真的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但是现在,他的主要精力到底应该投向哪里?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设法摆脱内心的不安,还是暂时搁置心理问题,专注于实现最初的目标?“我想知道,归根结底,我是不是一个懦夫?”他扪心自问。恐惧开始发声,他侧耳倾听,任由它说服自己——多么典型的套路。这样一想,他感到十分沮丧。

不远处有一片微微隆起的地势,河流在那里转了个急弯,河畔屹立着一片小小的废墟,屋顶早已垮塌,年深日久,屋子里甚至长出了一棵虬曲的树,树荫笼罩着墙内的空间。经过废墟时,他朝墙内望了一眼,发现低处的树枝上挂着几百块破布,这些形状规整的布条最初应该是从白衣服上撕下来的;微风吹过,所有布条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拂。他有些好奇地爬到河岸上想探个究竟,不过往前走了几步他就发现,这片废墟已经被人占了:一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老头坐在树下,棕色的手脚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缠着一层破旧的布条。他在树下搭了个窝棚,那显然是他的住处。波特站在那里看了他很久,但他连头都没抬起来过。

他继续前行,但速度放慢了很多。他带了几个无花果,现在他把果子掏出来开始吃。顺着河道转过整个大弯,他发现自己正对着西边的太阳,望向一道夹在两座平缓、光秃的山丘之间的小峡谷。峡谷尽头的红色山峰看起来比这两座山陡峭一些,侧面的山坡上有一个黑色的洞。他喜欢洞穴,所以他很想过去看看。但在这沙漠里,眼睛看到的距离颇具欺骗性,天黑前他可能根本走不到那里;另外,他感觉自己的体能也不够充沛。“明天我早点儿出发,爬到山上看看。”他告诉自己。他站在那里,有些不舍地望着那道山谷,用舌头寻找着齿缝间的无花果种子,小小的苍蝇依然固执地趴在他脸上,无论如何都没法赶走。他突然想到,在这乡间漫步像是人生旅程的某种缩影。你从不曾花时间咀嚼所有细节,你总说改天再来,但其实谁都知道,每一天都是独特的,它总是一去不返,你根本不可能换个时间再回到这里。

他戴着硬防晒帽,热得满头大汗。于是他拉开湿漉漉的皮束带,摘下帽子,让汗湿的头发晒了会儿太阳。很快这一天就会结束,天色会变暗,他会回到那家臭味熏天的旅馆,回到姬特身边。但首先,他必须决定该走哪一条路。他转身朝回城的方向走去。走到废墟对面时,他朝里面张望了一眼。老头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现在他坐在已经不存在的大门内侧。他突然想到,这个老头一定有病。于是他加快脚步,甚至颇为可笑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彻底将那地方甩在身后。等到新鲜的风再次吹进他的肺里,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会暂时放下与姬特修复关系的念头。在目前这种坐立不安的状态下,他铁定会作出错误的选择,没准儿会永远地失去她。过一段时间,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刻,事情可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接下来的路他走得分外轻快,重新进入艾因科尔发城区的时候,他已经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