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斯的母亲住在伦敦郊外的一座松林环绕、舒适安逸的老宅里。他和妹妹们都是在这儿出生的,父亲每天从这里去上班,下班后再回来。修建起教堂的时候,他们差点儿搬家,然而他们对教堂也跟对其他的一切那样习惯起来,甚至发现教堂自有好处。唯独教堂是霍尔夫人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家家店铺都送货上门。车站相距不远,女儿们就读的那所还算不错的学校也很近。这是一个凡事都方便的地方,没有任何值得为之拼搏的事物,成功与失败难以分辨。

莫瑞斯喜爱自己这个家,并把母亲看作保佑它的守护神。没有她的话,就不会有柔软的椅子、可口的食物以及轻松的游戏。由于她提供了这么多,他对她不胜感激,并且爱她。他也喜欢妹妹们,他一回家,她们就欢呼着跑出来,帮他脱下厚大衣,将它丢在门厅的地上,让仆人们收拾。像这样被大家捧着,把学校的事夸耀一番,是很惬意的。他那些危地马拉邮票、那本《神圣的田野》的书,以及杜希先生送给他的一帧霍尔拜因照片[1],均受到称赞。喝完茶,天放晴了,霍尔太太穿上高筒橡皮套鞋,跟他一起在庭园里散步。母子二人边走边不时地吻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莫瑞……”

“妈咪……”

“现在我得让我的莫瑞过上一段快乐的日子。”

“乔治在哪儿呢?”

“亚伯拉罕先生写来了一份非常出色的成绩报告单。他说,你使他想起你那可怜的父亲。……喂,咱们怎样度过这段假期好呢?”

“我最喜欢待在家里。”

“多乖的孩子啊……”她更亲热地拥抱了他。

“人人都认为任何地方都没有自己的家好。是啊,这里有西红柿——”她喜欢列举蔬菜的名字,“西红柿、萝卜、花椰菜、圆葱头——”

“西红柿、花椰菜、圆葱头、褐皮土豆、浅色皮土豆。”小男孩懒洋洋地说着。

“芜菁叶——”

“妈妈,乔治在哪儿呢?”

“上星期他辞工了。”

“乔治为什么要辞工?”他问道。

“他的年龄太大啦。豪厄尔总是每两年换一个小伙子。”

“哦。”

“芜菁叶,”她接着说下去,“土豆、甜菜根——莫瑞,要是外祖父和艾达姨妈邀请咱们,你愿意不愿意去?我想让你过个非常快乐的假期。亲爱的——你的成绩多棒哇。不过,亚伯拉罕先生这个人真好。要知道,你爸爸也在他那所学校念过书。为了让你成长得跟你爸爸一模一样,我们把你也送到你爸爸的母校萨宁顿公学去。”

一阵抽泣声打断了她的话。

“莫瑞,乖乖——”

小男孩泪流满面。

“我的乖乖,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哎呀,莫瑞斯……”

他摇摇头。她没能让他感到愉快,也开始哭起来。女孩们跑了出来,惊叫道:“妈妈,莫瑞斯怎么啦?”

“哦,别……”他大声哭叫,“吉蒂,走开——”

“他太累啦。”霍尔太太说——凡事她都这么解释。

“我太累啦。”

“到你的屋里去吧,莫瑞——啊,我亲爱的,真是太可怕啦。”

“不——我不要紧。”他咬紧牙关。于是,冒到意识表层的使他突然感到不能自持的那一大团悲哀开始下沉了。他觉察出它降入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终于再也意识不到了。“我不要紧。”他恶狠狠地四下里看了看,将眼泪挤干。“我想玩希腊跳棋[2]。”还没摆好棋子,他就已经能够像平时那样谈话了。那阵稚气的精神崩溃症状消失了。

他把崇拜他的艾达打败了,并将不崇拜他的吉蒂也打败了。接着,他重新跑到庭院里去看望车夫。“你好,豪厄尔。豪厄尔大婶在吗?你好,豪厄尔大婶。”不同于跟社会地位高的人交谈,他用一种屈尊俯就的腔调跟他们说话。接着,话题一转,“那是新来的小园丁吗?”

“是的,莫瑞斯少爷。”

“乔治年龄太大了吗?”

“不是的,莫瑞斯少爷。他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哦,你的意思是说,是他自己辞工的。”

“可不是嘛。”

“妈妈说,你嫌他年龄太大了,就把他辞掉了。”

“不是这么回事,莫瑞斯少爷。”

“这下子我那堆可怜的柴火就高兴了。”豪厄尔大婶说。莫瑞斯和原先那个园丁总是将柴火垛当游戏场。“那是我妈妈的柴火垛,不是你的。”莫瑞斯说罢,掉头进屋去了。尽管豪厄尔夫妇相互间假装对此耿耿于怀,其实他们并没有感到不快。他们做了一辈子仆人,喜欢自命不凡的主人。

“少爷已经蛮有派头儿啦,”他们对厨师说,“越来越像老爷了。”

应邀来吃晚饭的巴里夫妇有着同样的看法。巴里大夫是这家人的老朋友,或者说是邻居,对他们有一定的兴趣。谁也不会深切关注霍尔家族。他喜欢吉蒂——她有那么一股刚毅劲头——然而女孩们都已经上床了。事后他告诉自己的妻子,莫瑞斯也该待在床上。“在那儿结束他的一生。他会这样的,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这种人到底有什么用呢?”

莫瑞斯终于勉勉强强地上了床,那间卧室一向使他害怕。整个晚上他都做出一个男人的样子,然而当他的母亲道晚安吻别他的时候,原来的感觉又回来了。是那面镜子在作怪。他并不介意照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也不在乎天花板上映着自己的投影,然而他却怕天花板上自己那个投影映现在镜中。他把蜡烛挪开,以便拆散这种组合,随后又鼓起勇气将蜡烛放回原处,顿时又惊恐万状。他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并没使他联想到任何可怕的事,但是他很害怕。最后,他扑灭蜡烛,跳进被窝里。他能忍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这间屋子有着比镜子还严重的缺点:面对着一盏街灯。有些夜晚运气好,灯光丝毫不令人惊恐地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然而有时头盖骨般的黑斑会落在家具上,他的心脏就怦怦地猛跳,他惊慌失措地躺着,其实全家人近在咫尺。

他睁开眼睛看看那些黑斑是否缩小了。这时他想起了乔治。心中那不可测的深处,不知何物在蠕动。他喃喃自语:“乔治,乔治。”乔治是谁呢?无足轻重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仆人而已。妈妈、艾达和吉蒂比他重要多了。然而他毕竟太小,考虑不周。他甚至不曾意识到,当自己沉浸在悲哀中时,竟制服了心里的鬼怪,进入了梦乡。


[1] 德国的霍尔拜因家族中有两位肖像画家最著名,名叫大霍尔拜因(约1465—1524)、小霍尔拜因(1497/1498—1543)。此处指根据肖像拍成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