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少年时代,克莱夫很少由于迷惑不解而苦恼。但是,由于他心地真诚,对善与恶的感觉敏锐,以致相信自己是该遭天罚的。他非常虔诚,有着接近神、使神感到满意的强烈愿望。不过,年少时他就领悟到自己因来自所多玛的另一种欲望[1]而备受磨难。他丝毫没有怀疑这究竟是什么。他的情感比莫瑞斯的细腻,不曾分裂为肉欲与理想,更没有试图在二者之间的鸿沟上搭桥而荒废光阴。他具有一股内在的冲动,那座悲恸之城就是被它毁掉的。永远不能听任这股冲动变成肉欲,但是在众多的基督教徒当中,为什么偏偏让他受这样的惩罚呢?

起初他以为神准是在考验他。倘若他不亵渎神,就会像约伯那样得到补偿[2]。于是他耷拉着脑袋,过斋戒生活,决不接近任何一个他觉得自己会喜欢的人。十六岁那一年,他不断地受到折磨。他对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终于患上神经衰弱,被迫休学。进入康复期后,他坐在轮椅上外出,却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陪他的已婚青年,他的一位亲戚。简直是无可救药,他该遭到天罚。

莫瑞斯也曾体验过这样的恐怖,然而是隐隐约约的。克莱夫所尝到的恐怖却是明确的,持续不断的,举行圣餐仪式的时候最要命。尽管他抑制住自己,不会有粗鲁的言行,他却绝不会看错真相。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肉体,然而他那具堕落的灵魂却在嘲弄他所做的祷告。

这个少年素喜读书,深受书本的启发。《圣经》在他心中引起的恐怖被柏拉图平息下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初读《斐德罗斯篇》[3]时的兴奋。其中他的病被细腻地、平静地加以描述,是作为跟任何其他的激情一样,既可以引向好的方面,也可以引向坏的方面的激情来描述的。这里没有怂恿人去放纵的记述。起初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以为自己准是误解了,他跟柏拉图所想的是两码事。随后,他知道了这位温和的异教徒确实理解他;并没有跟《圣经》对立,却从旁边溜过去,向他捧出新的人生指南:“尽量发展自己的禀赋。”不是将它压垮,也不是徒然希望它是别样的东西,而是以不会惹恼神或人的方式来培育它。

但是他非放弃基督教不可。凡是我行我素,而不是遵奉既定的行为准则的人,最后都必须放弃它。何况克莱夫的性格倾向与基督教教义在俗世间是势不两立的。任何一个头脑清楚的人都不可能使二者妥协。如果引用法律上的惯用语句,克莱夫这种性格倾向是“在基督教徒当中不可启口的”。神话中说,有这种倾向的人在耶稣诞生的第二天早晨统统死掉了,克莱夫对此感到遗憾。他出身于律师、乡绅门第,家族中大多数人都有教养,有本事。他不愿意偏离这一传统。他渴望基督教稍微对他做出让步,就翻看《圣经》,寻找能够支持自己的词句。有大卫与约拿旦[4]的先例,甚至还有“耶稣所钟爱的门徒”[5]。然而教会的解释与他的不一致。倘若想通过《圣经》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宁,他就必须曲解这种解释不可。于是他逐年对古典文学越钻越深。

18岁时,他已成熟得不同凡响。他能够充分克制自己,不论他感到谁有吸引力,他都会与之建立友好关系,融洽接替了禁欲。在剑桥,他为其他学友们陶冶了温柔的感情。他的人生迄今是灰色的,眼下稍微带有淡淡的色泽了。他谨慎而稳健地前进,他的谨慎丝毫没有小气的意味。只要他认为是正确的,他就准备再向前迈进。

二年级的时候,他遇见了里斯利。里斯利也有“那种倾向”。里斯利相当坦率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克莱夫却守口如瓶。而且他不喜欢里斯利及其伙伴们,但是他受到了刺激。他知道了周围还有他这种倾向的人,感到很高兴。他们的直言不讳促使他鼓起勇气,将自己的不可知论告诉了母亲。他只能开诚布公地说这么多。德拉姆太太是个圆滑的女人,没提出什么异议。圣诞节期间惹出了麻烦,作为本教区惟一属于绅士阶级的望族,德拉姆这家人与全村的教徒是分开领圣餐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和两个女儿跪在长长的脚台中央,克莱夫却缺席,这使她恼羞成怒。母子吵架了,她原形毕露——憔悴枯槁,没有同情心,精神空虚。他看到母亲这副样子,感到幻灭。这时候,他发觉自己正在强烈地想着霍尔。

霍尔,那是他相当喜欢的几个人中的一个。真的,霍尔也有一位母亲和两个妹妹。然而克莱夫的头脑十分冷静,不至于假装这是他们之间惟一紧密的关系。他对霍尔的好感一定比自己所领悟到的要深——想必是有点儿爱上了霍尔。放完了假,他们刚一见面,一阵激情袭上心头,促使他跟霍尔亲密起来。

霍尔没有教养,毛毛糙糙,头脑糊涂——最不宜把这种人当做知己。然而由于他给查普曼下了逐客令,克莱夫感激不已,就把家里的那场纠纷向他和盘托出。当霍尔开始跟他戏弄的时候,他被陶醉了。旁人认为他道貌岸然,对他敬而远之。其实他喜欢让这么个有力气的英俊少年摔着玩儿。被霍尔抚摸头发也很愉快。待在屋子里的他们两个人的脸,轮廓模糊了。克莱夫向后仰,脸颊碰着霍尔的法兰绒裤子,并感到裤子的热气刺穿自己的身子。在这些场合,他没有抱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获得的是什么样的快乐,于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它。他确信双方都没有受到伤害,霍尔这个人只喜欢女子——一眼就看得出这一点。

接近学期末的时候,克莱夫发现霍尔脸上有一种特殊的、美丽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是偶然浮现,难于捉摸,转瞬即逝。当他们针对神学问题进行争论的时候,他头一次注意到它。它是亲热、和善的,这还在自然表情的范围内。然而,他觉得霍尔的表情中好像夹杂着过去不曾注意到的一丝蛮横。他拿不准,但喜欢它。当他们二人突然相遇或者沉默半晌之后,霍尔的脸上就会泛出这样的神情。它越过理性,引诱他说:“一切都很好,我们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到我这儿来吧!”这种神情萦回在克莱夫的心头,他一边忙于动脑子,鼓其如簧之舌,一边期待着。它浮现在霍尔的脸上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回答:“我会去的——我原来不知道。”

“你现在已经无法违抗了,你非来不可。”

“我不想违抗。”

“那么,来吧。”

克莱夫来了。他拆掉了所有的屏障,不是一下子就拆尽的。因为他并没有住在能够毁于一旦的家里。整整一个学期,随后又在假期内通过书信,他铺平了道路。及至他确知霍尔爱着他,他就释放出自己那一腔爱情。在这之前,不过是调情,是肉体与精神的一种刹那间的快乐而已。而今,他多么藐视它啊。爱是和谐的,无穷无尽的。他将个人的尊严与宽大的心怀倾注进去。在他那平和的灵魂中,它们是合二为一的。克莱夫丝毫没有自卑感,他孤芳自赏。及至料想自己注定要过一辈子没有爱情的生活时,他责备的与其说是自个儿,毋宁说是环境。霍尔呢,尽管长得一表人才,又富于吸引力,在他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下学期他们会以平等的地位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