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返抵彭杰后,莫瑞斯觉得很有趣儿。因为他发现,这对年轻夫妇正要离家去从事二十四小时的选举运动。而今他对克莱夫的关怀竟然比克莱夫对他的关怀还少了。那一吻使他不再抱幻想了。那是何等浅薄无聊、过分拘谨的吻啊。唉!况且又那么有代表性。克莱夫曾教导他说:你拥有的越少,越会被认为拥有的多。非但一半比全部要大——剑桥时代的莫瑞斯会囫囵吞枣地接受——然而现在表示愿意给他的是四分之一,却告诉他这比一半还要大。难道这小子认为我莫瑞斯是纸做的吗?

克莱夫解释说,倘若莫瑞斯早让他知道自己会回来,他是不会走的,并表示,反正举行板球赛的时候他将返回。安妮悄悄地问:“运气好吗?”莫瑞斯答道:“马马虎虎。”于是,她决定把他放在自己的庇护下,主动邀请那位年轻小姐到彭杰来。“霍尔先生,她非常妩媚吗?我确信她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然而,克莱夫把她喊走了。莫瑞斯留下来,跟德拉姆太太以及博雷尼乌斯先生共度傍晚。

莫瑞斯感到异常焦躁不安。这使他想起初进剑桥,自己到里斯利的房间去的那个夜晚。他奔赴伦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想在傍晚到处走走,观看日落,倾听树木的滴水声。月见草像幽灵似的,然而尽善尽美,在灌木丛中绚烂盛开,漫天铺去,香气袭人,使他怦然心动。以前,克莱夫让他看过月见草,却从未告诉他花儿这么香。他喜欢待在户外,与知更鸟和蝙蝠为伍,光着头到处走。及至敲了锣,又得穿上礼服去吃另一顿饭,随后赤褐屋的帘子就拉严了。不,他跟原来不一样了。他的整个身心开始重新调整,犹如在伯明翰死神把视线移开的那次一样真实。一切都应归功于拉斯克·琼斯先生!他所起的变化源于有意识地做的努力,走运的话,可能会把自己送到汤克斯小姐的双臂中。

他正闲逛的时候,当天早晨他申斥过的那个人走到跟前来,伸手摸了一下便帽,问他明天打不打猎。他不会去打猎,这是明摆着的事,因为第二天要举行板球赛。但对方是为了给道歉铺平道路才问的,形式如下:“我肯定我感到非常对不起,没能让你和伦敦先生十分满意,老爷。”莫瑞斯已不再记仇,便说:“没关系,斯卡德。”斯卡德是新雇来的——政治与安妮来到彭杰后,随之扩大了的生活的一部分。他比总管家艾尔斯老先生聪明,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暗示五先令太多了,所以他没接受。他却没说为什么接受了那十先令!他补充说:“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老爷。”莫瑞斯觉得这话有点儿不对劲儿,于是重复了一遍:“没关系,斯卡德。”就进了屋。

由于只有三个人,晚饭不必穿燕尾服,只消穿无尾晚礼服。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尊重这样一些规矩,他却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只要你有东西吃,同席者个个有教养,服装又有什么要紧呢?何况同席者还可能不是什么正经人呢!当他戴上礼服用衬衫的活领时,一种耻辱感袭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批评在野外谋生的任何人。德拉姆太太看上去多么枯燥——她就是没有了生气的克莱夫。还有博雷尼乌斯先生——何等枯燥!不过,说句公道话,博雷尼乌斯先生有着令人惊奇的方面。凡是牧师,莫瑞斯一概瞧不起,对这一位也没怎么理会。吃完了正餐后的甜食,这位先生做了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发言,使他大吃一惊。莫瑞斯认为,作为教区长,博雷尼乌斯先生会在这次的选举中支持克莱夫。然而他说:“我不投拒绝领受圣餐者的票,德拉姆先生也清楚这一点。”

“激进派正在攻击你的教会呢,你知道的。”莫瑞斯只想得出这么一句话。

“因此我不投激进派候选人的票。他是个基督教徒,所以本来我是当然应该投他一票的。”

“请原谅,先生,你有点儿过于苛求了。凡是你想要做的事,克莱夫都会为你做。他不是个无神论者,算你走运。这一带有一定数量的无神论者,你知道的!”

听罢,他边微笑边说:“无神论者离天国比古希腊文化崇拜者要近一些。‘除非你们改变,像小孩子一样,’[1]——无神论者不就是小孩子吗?”

莫瑞斯看了看自己的手,然而他还没想好该怎样回答,男管家进来了,问他对猎场看守者有何吩咐。

“吃饭前我已经见到他了,西姆科克斯。什么事都没有,谢谢。明天要举行板球赛了,我已经跟他这么说过了。”

“明白了。但是他想知道在两场比赛之间,您想不想到水池里去沐浴,因为天气转晴了。他刚刚把小船里的水舀出来。”

“他太受累啦。”

“如果那是斯卡德先生的话,我能跟他说句话吗?”博雷尼乌斯先生问道。

“你能告诉他吗,西姆科克斯?还告诉他,我不去沐浴。”男管家走后,他说:“你不如在这儿跟他谈吧?让他进来好了,我没关系。”

“谢谢你,霍尔先生,然而还是我去吧。他宁愿在厨房里。”

“敢情,他宁愿在那儿。厨房里有俏丽的年轻女子。”

“啊!啊!”从博雷尼乌斯先生的神情来看,他是初次想到性的问题。“你知道他有没有结婚的对象,知道吗?”

“我恐怕不知道……我刚到的那天,曾看见他同时吻两个姑娘,这也许有助于你了解情况。”

“外出打猎的时候,这种人间或会吐露心里话。旷野里的空气,伙伴关系的感觉——”

“他们可不会对我吐露心里话。说实在的,昨天阿尔赤·伦敦和我都对他相当不满。他太急于发号施令了,我们发现他有点儿贪鄙下流。”

“我不该问你这个,向你道歉。”

“有什么可道歉的?”莫瑞斯说。由于教区长自以为是地提到旷野里的空气什么的,从而触怒了他。

“坦率地说,要是能看到这个特定的年轻人在远航之前找到一位终身伴侣,我会感到高兴的。”教区长温和地微笑着,补充一句,“以及所有的年轻人。”

“他为什么要远航?”

“他要做移民。”教区长是以特别惹人生气的语调拖长声音说出“做移民”一词的,随即到厨房去了。

莫瑞斯在灌木丛里漫步了五分钟。食物和酒使他浑身热乎乎的,浮想联翩。就连老查普曼年轻时都放荡过。惟独他——在克莱夫的谆谆告诫下——将高深的思想与主日学者[2]的操行结合在一起。他并非玛土撒拉[3]——他有权尽情地放纵一下。哦,那宜人的芳香,那些可供你藏身的树丛,跟树丛一样黑沉沉的天空!它们都避开他。室内才是他的住处,他——可敬的社会栋梁。从未有机会行为不端——将在那儿朽烂。他正沿着一条小径踱去。穿过一道旋转门,就能进入园林。然而,那里的湿漉漉的草可能会把他穿的这双黑色漆皮鞋损坏了,所以他觉得非折回去不可。刚掉过身去,就跟一个穿灯芯绒衣裤的人撞了满怀,被一双胳膊抱住片刻,那是从博雷尼乌斯先生跟前脱逃出来的斯卡德。斯卡德松开手后,他继续沉湎于幻想。昨天的狩猎,当时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而今开始依稀发出光辉。他领悟到,尽管猎兔时觉得无聊,自己却是充满活力的。他追忆到初抵之际的往事,例如搬钢琴。又推进到今天发生的事,始于五先令小费,以现在这件事告终。当他想到“现在”的时候,一股电流仿佛穿过了那一连串无足轻重的事件,于是他让思考戛然而止,听任它撞回到黑暗中。“该死,这是什么夜晚啊。”他重新往回走,一股股空气触着了他,并相互碰来碰去。旋转门在远处丁零零地响了一会儿,“砰”的一声好像把自由关在外面了。他走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