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早安,大夫。这次你能特别快地把我治好吗?”莫瑞斯用非常轻佻的口吻说,接着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闭上眼睛催促道:“喂,动手呀。”他想把病治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知道自己会来接受治疗一事,帮助他毫不气馁地对抗那个吸血鬼。身心一旦健全了,他就能和对方一了百了。他迫切希望陷入昏睡状态,那样一来他的人格就会融化,获得微妙的改进。最起码能让他失去记忆五分钟。这时,大夫的意志就竭力浸透到他的意志中去。

“马上就开始,霍尔先生。先告诉我近来你的情况怎么样?”

“啊,跟平常一样。新鲜空气和运动,正如你嘱咐我的那样,一切顺利。”

“你心情愉快地跟女人们经常往来吗?”

“彭杰有几个女人,我只在那儿逗留了一夜。你为我诊治过的第二天,星期五,我回伦敦去了——也就是说,回家了。”

“我以为你是打算在朋友们那里再多住些日子的。”

“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接着,拉斯克·琼斯在莫瑞斯的椅子旁边坐了下来。“现在,开始吧。”他安详地说。

“好的。”

他一遍遍地施催眠术。莫瑞斯就像上次似的看着火炉用具。

“霍尔先生,你快陷入昏睡状态了吗?”

莫瑞斯沉默良久,随后划破寂静,严肃地说:“我不大有把握。”

他们又试了一遍。

“屋子暗一点儿了吗,霍尔先生?”

莫瑞斯希望屋子能暗下来,就说:“一点点儿。”确实暗一点儿了。

“你看见了什么?”

“咦,既然暗了,就不能指望我看见什么了。”

“上一次你看见了什么?”

“一幅画。”

“完全对。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一道裂——一道裂——”

“地板上有一道裂缝。”

“然后呢?”

莫瑞斯换了个姿势说:“我迈过去了。”

“然后呢?”

他不吭声了。

“然后呢?”那个劝诱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莫瑞斯说,“使我伤脑筋的是我并没有进入恍惚状态。起初我有一点儿迷迷糊糊,可现在我跟你一样清醒。你可以再尝试一次。”

他们又试了一遍,然而没成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上星期你对我施催眠术,一下就成功了。你能说明原因吗?”

“你不应该对抗我。”

“该死的,我没对抗啊。”

“你没有上次那样容易受影响了。”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是这些行话的专家。然而我衷心发誓,我希望恢复健康。我巴不得能变得像别的男人那样,不当这样一个被大家所唾弃的无赖——”

他们又试了一遍。

“那么,我属于你那百分之二十五的失败的病例喽?”

“上星期我还多少能对你起作用。然而,我们的确会像这样突然受挫折。”

“突然受挫折,我吗?喂,别气馁,别放弃。”他虚张声势,粗野地笑道。

“我不打算放弃,霍尔先生。”

他们又失败了一次。

“什么事会降临到我头上呢?”莫瑞斯忽然压低了嗓门说。他是悲观失望地说这话的,然而拉斯克·琼斯对每一个问题都能做出答复。“不瞒你说,我只能劝告你到采纳《拿破仑法典》[1]的国家去生活。”他说。

“我不明白。”

“比方说,法国或意大利。在那儿,同性爱已经不再是犯法的了。”

“你的意思是说,法国人即使和一个朋友共享,也不会被关进监狱吗?”

“共享?你指的是发生关系吗?如果双方都成年了,而且不在公共场所有猥亵行为,当然不会入狱。”

“这条法律迟早会在英国施行吗?”

“恐怕施行不了。英国一向不愿意承认人性。”

莫瑞斯领会了。他本人就是个英国人,只因为灾难重重,他才有所醒悟。他面带悲痛的笑容,“那么,是这么一回事喽:像我这样的人,过去一直有过,今后也还会有。通常他们会遭到迫害。”

“是这样的,霍尔先生。照精神病学的说法就是:过去一直有过,今后也还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你必须记住,在英国,像你这种类型的人曾经被处以死刑。”

“真的吗?另一方面,他们可以逃跑呀。从前英国并没有密密匝匝遍地盖起房子,布满警察。像我这种人可以逃到绿林里去。”

“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哦,这仅仅是我本人突然产生的怪念头。”莫瑞斯边撂下诊治费边说。“我突然想到,希腊人可能还有咱们所不知道的一面——第邦神圣队——以及其他的。唷,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话,很难想象他们怎么能拧成一股绳——尤其是他们来自形形色色的阶级。”

“有趣的说法。”

这时,他的话又脱口而出:“我对你并不坦率。”

“哦,霍尔先生。”

这个人给了他多大的慰藉呀!科学比同情强,只要它是科学就行。

“自从我上次到你这儿来过之后,我跟一个——他只不过是个看猎场的——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我无从向你提供建议。”

“我知道你提供不了。然而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由于他对我的影响,我才不能进入催眠状态。我觉得或许是这样。”

“谁都不可能违背自己意愿地被人影响,霍尔先生。”

“我相信是他阻拦我陷入昏睡状态的,我希望——这个愿望好像很可笑——要是不曾把他的一封来信揣在我的兜里就好了——你读吧,反正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啦。我简直觉得仿佛是在一座火山上走着。他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却把我控制住了。在法庭上,会做出对他有利的判决吗?”

“我不是个律师,”传来了一个没有变化的嗓音,“然而我不认为这封信能被解释为包含着这样的威胁。这个问题你应该跟你的律师去商量,而不是跟我。”

“真是抱歉。不过,这使我如释重负。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大发善心——再对我施一次催眠术。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感到可能会成功。我原本希望用不着露马脚就痊愈了。人们能不能通过梦来控制别人?”

“在这次你把情况和盘托出的前提下,我愿意试一遍。否则你就是在浪费我和你自己的时间。”

他坦白得很彻底。不论是对情人还是他本人,都毫不留情。全部叙述之后,那个夜晚的圆满看上去就是一时的放荡了,犹如三十年前他父亲的纵欲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