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公爵夫人悲伤地对自己说,“忧愁使我衰老了,要不然就是他真的爱上了别人,我在他心里仅仅占第二位。”这种莫大的忧愁使得公爵夫人变得心地卑劣,意志消沉,甚至有时候对自己说:“如果上天愿意让费朗特变得完全疯了或者丧失了勇气,我看我也不会这么不幸了。”公爵夫人一向尊重自己的性格,现在这种近乎悔恨的心情破坏了她对自己性格的尊重。“这么说,”公爵夫人辛酸地对自己说,“我是对我自己做出的一个决定感到后悔了。因此我再也算不上一个台尔·唐戈家的人了!”

“这是天意,”她又接着这样对自己说,“法布利斯在恋爱,我有什么权利希望他不恋爱呢?在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曾经交换过一句情话呢?”

这个想法,尽管合情合理,却使她辗转不能成眠。总之,这说明了在一场辉煌的复仇成功在望的同时,肉体的衰老和心灵的衰弱也降临到了她身上,她在贝尔吉拉特的不幸比在帕尔马超过一百倍。至于谁使得法布利斯陷在奇怪的梦想里,那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怀疑的。克莱莉娅,那个如此虔敬的姑娘,她背叛了她的父亲,因为她同意把卫兵们灌醉;而法布利斯却从来没有谈起过克莱莉娅!“可是,”公爵夫人绝望地捶着自己的胸口说,“要不是卫兵们都被灌醉,我的全部计划,我的全部心血,都没有用。这么说来,救他的是她!”

公爵夫人好不容易才从法布利斯那里得到了那天夜里的一些详细情况。“换了在从前,”公爵夫人对自己说,“我们俩就会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谈个没完!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里,我想到一件极小的事,只要把它提出来,他就会谈上一整天,而且越谈越有劲,越谈越快活。”

为了预防万一,公爵夫人把法布利斯安顿在马乔列湖尽头的瑞士城市罗加诺港口。每天她都去带了他乘着小船在湖上游荡很久。可是,有一次她想到了到他楼上的房里去,她看见墙上挂着许多帕尔马城的风景画,这是他打发人从米兰,甚至从帕尔马这个他应该厌恶的地方去买来的。他那间不大的客厅变成了画室,里面摆满了画水彩画的全套用具。她发现他快要完成第三幅法尔耐斯塔和要塞司令官邸的风景画了。

“你只差凭着记忆给那个一心想毒死你的、可爱的要塞司令画一幅肖像了,”公爵夫人生气地说,“不过,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她继续说,“你还应该为了你擅自逃走,给他的要塞招来嘲笑,写一封信向他道歉。”

这个可怜的女人却没有想到被她完全说中了。法布利斯刚一到达安全地点,头一个念头就是给法比奥·康梯将军写一封十分客气的,在某种意义上却是非常可笑的信。他请求法比奥·康梯将军原谅他逃走,借口是,他有理由相信,监狱里的某一个下级人员奉到命令给他下毒。信里写些什么,法布利斯是无所谓的,他希望克莱莉娅会亲眼看见这封信,他写的时候,脸上挂满了眼泪。他用这样一句非常有趣的话作为结束:他冒昧地说,他虽然得到了自由,但是常常怀念法尔耐斯塔里的他那间小房间。这是他信里的主要意思,他希望克莱莉娅会了解。法布利斯越写越有兴致,而且始终存着被某一个人看见的希望,于是又向唐·恺撒,这位曾经借给他一些神学书籍的、善良的忏悔师表示感谢。过了几天,法布利斯托罗加诺的小书商到米兰去了一趟。这个书商是爱书如命的雷纳的朋友,唐·恺撒借给法布利斯的那些书籍,凡是他在米兰能够找到的最豪华的版本,他都替法布利斯买了来。善良的忏悔师接到这些书和一封文笔优美的信,信里说,一个可怜的犯人有时候感到不耐烦,也许是可以原谅的,他在这样的时刻里,在那些书的页边上做了许多荒唐的笔记,因此他怀着无限感谢的心情冒昧地赠送这几本书,请忏悔师用来替换他原来的藏书。

法布利斯曾经在一本对开本的圣哲罗姆的集子的页边空白处潦草地写了许多文字,他把那些文字简单地称为笔记是太谦虚了。他当时希望他能够把这本书还给善良的忏悔师,另外借一本别的,所以在页边上按日把他在监狱中的一切遭遇详细地记下来。那些重大的事件其实就是“神圣的爱”带来的莫大喜悦(“神圣的”这个词儿是用来代替另外一个不敢写的词儿)。有时候这种神圣的爱使犯人陷入深深的绝望,有时候一种从空中传来的声音又给他带来一线希望,从而感到无上的幸福。幸亏这一切都是用一种由葡萄酒、巧克力和煤烟制成的监狱墨水写的,唐·恺撒仅仅望了一眼,就把这本圣哲罗姆的作品放回到书架上。如果他仔细地看一看那些页边,他就会看到,有一天,以为自己中了毒的犯人,为了能死在离他世上所爱的对象不到四十步远的地方而感到庆幸。可是,在他逃走以后,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善良的忏悔师,看见了这一页。“死在所爱的对象附近”这个美好的想法用种种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以后,接下来还有一首十四行诗,诗里可以看到:那个灵魂受尽种种残酷的磨难以后,脱离了寄居过二十三年的、脆弱的肉体;它一旦获得了自由,即使它的罪孽经过可怕的审判得到赦免,在一切有过生命之物都具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驱使下,也不会立刻升到天上,去加入天神们的行列;它感到死后比生前更为幸福的是,能够离开它曾经关在其中呻吟了那么久的监狱,到几步以外的地方,去和它在世上所爱的对象整个结合在一起。十四行诗的最末一行说:“这样,我将在尘世上找到我的天堂。”

虽然帕尔马要塞里的人谈到法布利斯,总是把他当作一个违背了最神圣的义务的、声名狼藉的叛逆分子,但是善良的教士唐·恺撒看见了不知是谁送给他的那些精美的书籍,还是感到高兴,原来法布利斯怕唐·恺撒一看到他的名字,会愤怒地把整个包裹退回来,所以他很谨慎地在书送出以后,过了几天才写信。唐·恺撒没有把这番情意告诉他那个一听见法布利斯的名字就大发雷霆的哥哥。但是法布利斯逃走以后,唐·恺撒和他可爱的侄女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关系;他从前教过她一些拉丁文,所以他让她看了看他收到的那些精美的书籍。这正是那个旅人的希望。忽然克莱莉娅的脸红得非常厉害,她认出了法布利斯的笔迹。书里有许多地方夹着狭长的黄纸条代替书签。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俗不可耐的金钱关系和冷酷无情的庸俗念头,因而就好像有一位慈悲为怀的神灵在用手指引似的,那些在真正的热情鼓舞下干出来的行为极少不产生效果,克莱莉娅被本能和她在世上唯一念念不忘的事情支配着,请求叔父让她把原来那本圣哲罗姆作品和他刚收到的一本对一对。法布利斯走了以后,她一直陷在忧郁中,愁眉不展,如今她在原来的一本圣哲罗姆作品的页边上,找到了我们提到过的那首十四行诗,还有按日写下的对她的爱情的记载,她那份快乐怎样能够形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