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4/15页)

路易斯却不乐意看见这些弱点。因为它们令他痛苦,令他不忍。而克林格梭尔已习惯于向他倾吐心声。后来才知道这样做恰恰会失去朋友,但已为时太晚了。

路易斯又提起离开的事。克林格梭尔知道顶多再能留他几天,也许三天,也许五天,然后他就会突然收拾行李离去,要过很久才会再来。生命多么短暂,一切都无法唤回!路易斯是唯一完全了解自己艺术的朋友,因为两人的艺术相近也相等。他却吓着了这个唯一的知心人,伤害了他们间的友情,使路易斯心灰意冷,只因自己愚蠢地令人不快,只因如此幼稚而不恰当地硬要朋友分担自己的需要,竟然毫无遮掩地表露了自己的全部弱点。多么愚蠢,多么幼稚啊!克林格梭尔不断责备自己,可惜太晚了。

最后一天两人同游阳光普照的金色山谷。路易斯兴致很高,离别对于他的候鸟性情来说,恰恰是一种生命乐趣。克林格梭尔受到了他的感染,他们便重新找到了以往的轻松揶揄快活心情,这回是真正把握住了。晚上他们在饭店的花园里用餐,为他们准备了鱼、蘑菇和米饭,斟上了樱桃酒。

“你明天去哪里?”克林格梭尔问。

“不知道。”

“去看那位漂亮女士吗?”

“也许吧。我也说不好。别问那么多了,我们最后再喝点酒吧。我还想要些瑙伯格尔干酪。”

他们喝着酒,路易斯忽然大声说道:“我离开是件好事,老朋友。有时候,当我坐在你旁边,譬如就是现在吧,我会突发一些怪想。我会想,此时此刻我们亲爱的国家所拥有的两个令人骄傲的画家正坐在一起,我的膝头就会有可怕的感觉,仿佛我们两人成了手拉手并立着的铜像,就像歌德和席勒。不过他们被罚永远站在那里,互相拉着铜手,逐渐日益令人生厌,归根结蒂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也许他们原本都是可敬可爱的人物,许多年前我曾读过席勒的一部剧本,写得极好。然而他仍然得到如此下场,因为他是一个名人,不得不和自己的孪生兄弟一起站着,一对铜像,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全部作品到处乱放着,听到人们在学校里对它们作着肆意解释和批评。这太可怕了。你不难想象一百年后一位教授如何向学生们传教:克林格梭尔,一八七七年出生,他的同时代人路易斯,混名老饕,均为绘画艺术革新家,推翻了自然主义的用色理论,再进一步研究这一对艺术家,便可发现三个迥然有别的创作时期!我宁肯现在立刻就去死在火车轮下。”

“也许应当让那些教授被压死才对。”

“没有这么大的火车头。我们的工业技术规模还小得很呢。”

星星已经升上了天空,路易斯突然举杯向自己的朋友祝酒。

“来吧,让我们喝干这杯酒。然后我就骑车走了。但愿不要离别太久!账已付清。克林格梭尔,祝你快乐!”

他们互相碰了杯,喝干了酒,在花园里,路易斯骑上自行车,挥挥帽子离开了。夜空里星星闪烁。路易斯已经到了中国。路易斯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克林格梭尔感伤地微笑着。他多么爱这只候鸟啊!他久久伫立在酒店花园的碎石地上,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街道。

卡勒诺的一天

克林格梭尔和巴兰戈来的几位朋友,还有阿格斯多以及艾茜丽亚一起步行去卡勒诺游玩。他们一清早就往山下走,走过树林边缘散逸出浓烈香味的绣线菊和缀满露珠微微颤动的蜘蛛网,他们穿过这片陡峭温暖的树林后便抵达了帕帕皮奥的山谷,黄色道路旁,一幢幢闪光的房屋仿佛都处在昏迷状态,它们往前倾斜着,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干涸的河床边,白铁皮色的柳树向黄色草地垂下了沉重的枝条。这群色彩缤纷的人漫步穿过浅红的山道,又越过雾气弥漫的翠绿山谷。男人们穿着白色或黄色的亚麻或丝绸服装,女人们则是白色和粉红色。艾茜丽亚的漂亮的绿色遮阳伞像一枚魔术戒指上的宝石般晶光闪闪。

医生和蔼地对克林格梭尔叹息着说:“多么令人惋惜,十年后,你那些美妙惊人的水彩画都会褪色变白。你所钟爱的色彩全都不能持久。”

“是的,”克林格梭尔说道,“还有更糟的呢。医生,十年后你的一头美丽棕发也会变白,再过一阵子,我们浑身的快乐骨头也会躺在某处地下的洞穴里,是啊,也包括你那一身漂亮骨头,艾茜丽亚。朋友们,我们得尽早合情合理地把握生活。赫尔曼,李太白是怎么说的?”

诗人赫尔曼站定了,朗诵了一段诗:

生命匆匆消逝有如闪电,光华乍露便难觅踪影。但见天空大地常驻不变,人的容颜匆匆随时流逝。噢,斟满酒杯因何不饮,你还在等待谁人光临?

“不是的,”克林格梭尔说,“我指的是另一首诗,押韵的,写早晨起来头发还很黑的……”

赫尔曼不等他说完便吟出了诗句:

今晨你的头发还乌亮似黑绸,夜晚时便已像白雪覆盖,谁若不愿活生生被折磨至死,请举起酒杯邀明月共饮!

克林格梭尔快活地笑了,声音略略有点沙哑。

“好极了,这个李白!他真有想象力,什么都知道。我们也知道一切——他是我们聪明的老兄弟。今天这种令人陶醉的日子,他一定很喜欢,他就是在今天这样日子的美丽傍晚死的,在一条静静河流的小船上。你们将会看到,今天一切事情都会很美好。”

“李太白怎么死的,为什么在河上逝世?”女画家问。

但是艾茜丽亚用她低沉可爱的声音打断了话头。“不要说了!谁再说死或者逝世这样的字眼,我就不再理他。喂,菲尼斯加,克林格梭尔!”

克林格梭尔笑着走近她,“你说得对,好孩子!如果我再说一个死字,你可以用阳伞刺我的双眼。不过说真的,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朋友们!今天有一只童话故事里的鸟儿在歌唱,我在今天清早就听过一回了。今天还吹着童话故事里的好风,上天派来一个仙童用风儿唤醒了沉睡的公主,也吹醒了人们的明智理性。今天还盛开了一朵童话故事里的鲜花,一朵蓝色的花,它一生只开一次,谁来摘到手,谁就能获得极大的快乐。”

“他这番话有什么含意吗?”艾茜丽亚问医生,让克林格梭尔听见了。

“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一天永远不会再来了,谁若不去咀嚼它,汲饮它,品尝它和嗅闻它,他这一生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永远不会再有今天的太阳,它联系着天空中的一切星座,联系着主神朱庇特、我、阿格斯多、艾茜丽亚以及我们大家,今天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一千年也不会。因而我要为了幸福在你左边走一会儿,还要替你举着这把翠绿阳伞,我的头在绿光下会像一颗猫眼石。你也必须和我互相配合,唱一首歌吧,你最爱唱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