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在她遇事镇定的神态中,乃至在她的举止中,别人仇视的目光可能会发现有些古怪之处,这也情有可原,她接受的是外国教育,而且到法国来的时间也不长。

德·佐伊洛夫小姐这种古怪性格,不免给自己招致了冤家对头。德·博尼维夫人是社交界的大红人,对小姐的宠爱特别明显,这就使夫人的朋友心生妒恨,饶不过她。奥克塔夫就是在这样的女人堆里打发日子。德·佐伊洛夫小姐为人正直不苟,也令这些人畏惧。由于攻击一个年轻姑娘的行为比较难,她们便攻击她的容貌。有人说,他这位年轻的表妹稍微下点工夫,就会漂亮得多,对此奥克塔夫头一个就表示同意。阿尔芒丝的相貌出众之处,恕我冒昧直言,就是所谓的俄罗斯型美:她的整个脸庞,一方面高度集中了淳朴忠诚的神态,这点在文明过于发达的民族已见不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综合美,既有纯血统的切尔克斯人的特征,又有几分线条稍嫌分明的日耳曼人相貌。她那张脸异常严肃,没有一处流于一般,但是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有点太富于表情,这就不完全符合法国人对少女美的看法。

心地宽厚的人认为,谁在他们的面前受人攻击,而缺陷又首先由冤家对头指出来,这对谁反倒是一件大好事。德·博尼维夫人的好友们恨极了阿尔芒丝,索性不顾身份,公然嫉妒起她这条可怜的小生命,动不动就拿她取笑,说她的长相不好,前额太高,从正面看,脸上的线条有些过于突出。

在阿尔芒丝的相貌特征上,可能给她的对头抓得住的唯一把柄,就是在她心不在焉的时候,眼神往往显得古怪。她那种凝思、深邃的眼神,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连最喜欢挑剔的人见了,也肯定会认为是无可厚非的,在那种眼神里既看不出卖弄风情,也看不出自鸣得意。然而不可否认,她那眼神与众不同,仅仅这一点,在一个少女身上就不适宜。德·博尼维夫人的女客们聚在一起,在确信有人注意她们的时候,就一边对德·佐伊洛夫小姐评头品足,一边还常常模拟她的眼神。当然,这些庸俗的女人模仿时故作不见,并去掉那种眼神里美的东西。德·马利维尔夫人见她们如此刻毒,实在看不下去,有一天对她们说:“你们这种情形,就像被贬谪到人间的一对天使,不得不把自己隐蔽在凡人的形体中,等到再度相遇时,就这样相互打量,好辨认出对方来。”

应当承认,在一个如此有主见、如此坦率的人面前,仅仅说几句巧妙含蓄的话,就想辩白清楚一个严重的过失,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奥克塔夫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有随机应变的才能,尤其要显得泰然自若,这就是他这样年龄的人所难于达到的了。

阿尔芒丝无心说的一句话,让奥克塔夫理解为她已经不再把他视为契友了。奥克塔夫当时心头一沉,有一刻钟的工夫没讲出话来。在阿尔芒丝的那句话里,他又根本找不到借口回答,以便重新赢得人家的友谊。他几次试图申辩,可是为时已晚,气氛变了,他的话显得无的放矢;不过,阿尔芒丝听了却若有所思。对阿尔芒丝含沙射影的指责,奥克塔夫绞尽脑汁进行辩解,但仍无济于事。他在无意之中,显露出来自己受到深深的挫伤,这也许是他取得谅解的最巧妙的方式。

自从赔偿法案已成定局,甚至对社会上大多数人都不再是一个秘密以后,奥克塔夫身价百倍,俨然成了一个人物,着实令人有些吃惊。他一跃成为严肃人物的关切对象。大家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特别是那些身份极高的贵妇,她们纷纷想招他为乘龙快婿。我们这个世纪做母亲的人,总是不懈地给女儿寻找丈夫,这种怪癖叫奥克塔夫憎恶到了难以名状的程度。就拿某公爵夫人来说,奥克塔夫有幸同她沾一点亲,可是在赔偿法案之前,她难得同奥克塔夫说句话,现在却认为有必要向他道歉,因为她在习武厅剧院订的第二天包厢,没有给他留个座位。

“我知道,亲爱的奥克塔夫,”她对她表侄儿说,“您对那所漂亮的剧院成见太大,然而,那是唯一令我开心的剧院。”

“我承认我的看法错了,”奥克塔夫说,“细想想作者也有道理,他们写的辛辣的台词其实一点也不粗俗。不过,我推翻我从前讲过的话,绝不是有意向您讨一个座位。实话实说吧,我这个人生来古怪,既不合于上流社会,也不欣赏这类喜剧。看来,这类喜剧正是上流社会有趣的缩影。”

这样一位英俊的年轻人,说起话来竟是一副厌世的腔调,公爵夫人的两个姑娘一旁听了,觉得非常好笑,整个晚上,她们都以此为笑谈,可是第二天见了面,对奥克塔夫照样还是无拘无束。奥克塔夫注意到这种变化,只是耸耸肩膀。

奥克塔夫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惊奇,特别是因为他并没有花费气力。不过,他素谙人情世故,料到自己要引起嫉妒,遭受攻击;他想,这项赔偿法案,也少不得要向我提供这种乐趣。他并没有等上多久;几天之后,果然有人告诉他,在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场上,有几个年轻军官有意嘲笑他新近得到的财产:

“这个可怜的马利维尔有多倒霉呀!”其中一个军官说,“那二百万赔偿,就像一块瓦落到他的头上!看来教士他也当不成啦!这多让人伤心啊!”

“真是不可思议,”第二个军官接着说,“在本世纪,贵族遭到如此激烈的攻击,有人竟敢安享贵族的称号,却逃避为本阶级流血牺牲。”

“然而,唯有这种美德,雅各宾党人还没敢攻击说是虚伪的。”第三个军官补充了一句。

奥克塔夫听说这场谈话之后,越发到处露面,有舞会就参加,神气活现,遇到年轻人,他还竭力显得放肆无礼。但是,这样的态度,却没有引起一点非议。他深感诧异(他刚刚二十岁),发现别人越发尊敬他了。果然,赔偿财产这个事件,使他完全忘乎所以了。可是,大多数女人说:原先他身上缺乏的,恰恰是这种倜傥不羁的神气!奥克塔夫自己认为是傲慢无礼的举止,她们却称之为倜傥不羁。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无人告诉他别人在背后讲他坏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采取这种态度。奥克塔夫在上流社会处处受到欢迎,这种欢迎令人吃惊,可是正合乎他生来就矫矫不群的禀性。他对自己在社交场上的成功感到高兴,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到母亲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正是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百般催促下,他才恋恋不舍,放弃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他成为别人献殷勤的对象,这对他起的最一般的作用,就是勾起他的心事:他丧失了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欢心。这种不快与日俱增,有时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起码可以说,她是决意疏远他了。由于赔偿法案,奥克塔夫的生活焕然一新,这在博尼维府表现得最为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德·佐伊洛夫小姐疏远他,也就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