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活下去吧,尽量物为我用。

维吉尔

奥克塔夫走进歌剧院,果然见到德·欧马尔夫人。有一个叫德·克雷夫罗什的侯爵在她的包厢里,那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总是缠着这位可爱的女人,比谁缠得都厉害;可是,他没有别人风趣,或者说比别人自负,总是自认为高人一等。奥克塔夫一来,德·欧马尔夫人眼里便没了别人,德·克雷夫罗什侯爵悻悻离去,他们甚至都没有发觉。

奥克塔夫坐在包厢的前座,开始同德·欧马尔夫人大声说话,声音特别高,有时压过了演员的声音,这只是出于习惯,因为那天他根本顾不上装样子了。应当承认,他的态度太不像样,有点令人难以容忍了。歌剧院正厅的观众,如果同其他剧院的一样,那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奥赛罗》正演到第二幕中间,一个说话鼻音很重、叫卖歌剧剧本的人,给奥克塔夫送来一张便条,内容如下:

先生,凡是矫揉造作的行为,我自然颇为鄙夷;不过,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只有妨碍了我,我才理会。您同那个小德·欧马尔吵吵嚷嚷的,妨碍了我。住嘴。

在下荣幸地……

德·克雷夫罗什侯爵

维尔内依街五十四号

看了这张便条,奥克塔夫好生奇怪,这才想起了世俗的利害得失。他头一个感觉,就像一个人从地狱里被拉出来片刻一样。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佯装快乐,他内心很快就充满了欢乐。他想,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小望远镜,一定对着德·欧马尔夫人的包厢,要是让人家看出来他收到便条之后,这里快活的气氛大减,他的情敌就会得意了。

奥克塔夫自言自语地用了“情敌”这个词,不禁大笑起来,眼睛也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您怎么啦?”德·欧马尔夫人问道。

“我想到我的情敌们。世上还可能有谁敢说自己同我一样讨您的欢心吗?”

这样一种美妙的念头,在年轻的伯爵夫人听来,胜过著名演员帕斯塔充满激情的歌声。

散了戏,德·欧马尔夫人要吃夜宵,奥克塔夫送她回府之后,已经是深夜了。他又恢复了平静快乐的心情,和他在森林度过的那个夜晚以后的心境相比,真有霄壤之别啊!

他决斗要找个证人,这倒相当不容易。他那样落落寡合,结交的朋友那样少,生怕请求一个伙伴陪他去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府,会显得太冒失。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多利埃先生,一个领取半饷的军官,虽然很少来往,但却是他的亲戚。

凌晨三点钟,他派人送去一封便函,交给多利埃先生的门房。到了五点半,多利埃先生亲自来了。随后不久,两位先生一道去见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接待他们时,态度客气得有点做作,但是完全合乎礼节。

“我恭候着你们呢,先生们,”他态度随便地对他们说,“希望你们赏光,同我的朋友德·麦兰先生喝杯茶。我荣幸地把他,以及我本人,介绍给你们。”

吃过茶,大家离座时,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提议到莫东树林。

“那家伙做出的虚文客套的样子,都把我惹火了。”旧日的军官一面登上奥克塔夫的马车,一面对他说,“让我来教训他吧,不必弄脏您的手。您有多久没进习武厅了?”

“照我回想起来看,有三四年了。”奥克塔夫说。

“您最后一次打枪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半年之前吧,不过,我从来没有打算用手枪决斗。”

“见鬼!”多利埃先生说,“半年啦!真叫人生气。胳膊朝我伸出来。您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

“老毛病了,始终改不了。”奥克塔夫说。

多利埃先生很不高兴,再也没有说什么。从巴黎市区到莫东,一路默默无语,对奥克塔夫来说,这是他经受痛苦的折磨以来最甜美的时刻。他根本无意挑起这场决斗,他打算尽力自卫。总而言之,他要是被打死,心中也不会有丝毫的内疚。从眼下的处境来说,他死了倒是第一件幸事。

他们到达莫东树林的一个僻静的地方,但是,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比平日更显得装模作样,摆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架势,看了两三个地点,硬说不合适,挑剔的理由十分可笑。多利埃先生几乎忍耐不住,奥克塔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劝住了。

“起码把那个证人留给我,”多利埃先生说,“我要让他知道知道,我对他们两个有什么看法。”

“等明天再考虑这些吧,”奥克塔夫口气严厉地说,“不要忘记,您今天是给我面子,答应来帮我的忙。”

没等提起用剑,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见证人先就指定用手枪。奥克塔夫虽然觉得用手枪决斗没意思,还是向多利埃先生点了点头,多利埃先生当即同意了。两个人终于交了火: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是个好射手,抢先开了枪,击中了奥克塔夫的大腿,只见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流。

“我还有权开枪。”奥克塔夫冷静地说。德·克雷夫罗什一只小腿擦破了点皮。

“拿你的和我的手绢,把我的大腿扎起来,”奥克塔夫对仆人说,“在这几分钟里,不能让血流出来。”

“您有什么打算?”多利埃先生问道。

“接着决斗,”奥克塔夫答道,“我一点也没有感到虚弱,还像刚到时那样劲头十足。别的事情我都可以有始有终,这件事情为什么半途而废呢?”

“然而,我觉得这件事早已结束了。”多利埃先生说。

“您十分钟前的那股怒气,现在跑到哪儿去啦?”

“这个人没有一点侮辱我们的意图,”多利埃先生又说,“他不过是个蠢人而已。”

两个见证人商量了一下,明确反对再次交火。奥克塔夫看出来,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见证人是个地位很低的,可能因为有点勇力,他才跻身上流社会,而内心却一味崇拜他的侯爵。于是,奥克塔夫对侯爵说了几句尖刻的话,逼使侯爵口气坚决地表了态。这样一来,德·麦兰先生不敢作声了,奥克塔夫的见证人也不便再开口。奥克塔夫说话的时候,也许有生以来还从没有感到这样幸福过。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伤抱着什么模糊而罪恶的希望,因为他要留在母亲身边养几天伤,这样离阿尔芒丝也就不很远了。奥克塔夫显得无比快活,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却气得满脸通红,争论了一刻钟之后,他们终于得到见证人的同意,把手枪重新压上子弹。

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小腿被子弹擦伤,他担心几个星期跳不成舞,因此暴跳如雷,非要近距离对射不可;但是,见证人不答应,并威胁说如果他俩靠近一步,他们就把手枪带走,把他俩同仆人丢在那里。还是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运气好,他瞄了好久,击中奥克塔夫的右臂,造成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