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德·博尼维夫人考虑到,仆人住在阁楼里,闹闹哄哄的,可能会妨碍奥克塔夫的休息,就让他们住到附近一个农夫家里。可以说,正是在对这类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侯爵夫人显示了她的才能,表现出十分和蔼可亲的态度,而且善于非常巧妙地运用她的财富来扩大她的为人精明的威望。

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圈子的基础,是由这样一些人物组成的:他们在四十年当中,只做绝对适宜的事情,他们发起一种风尚,随后又大惊小怪。他们声称德·博尼维夫人为了陪伴她的密友德·马利维尔夫人,自己做出了牺牲,没有到她的庄园去,而是留在昂迪依过秋天,因此,对于所有富于同情心的人来说,去分担她的孤独,是责无旁贷的。

且看这种孤独达到了什么程度:侯爵夫人的朋友们蜂拥而至,她为了安排他们的住处,不得不借用半山腰上小村庄的一些农舍,吩咐人把房间糊上墙纸,放好床铺。按照她的吩咐,村庄里有一半房子很快修整一新,住上了人。人们都争抢着要来住,纷纷从巴黎四郊的所有古堡给她写信,想讨一个房间。前来陪伴这位令人仰慕的侯爵夫人,一时成了情理之中的事,因为她在照顾可怜的德·马利维尔夫人。九月份,昂迪依盛况空前,真像一处温泉疗养地。这种风尚,也应当传到宫廷里去。“我们若是有二十位像德·博尼维夫人这样才华出众的女人,恐怕就可以住到凡尔赛去了。”有人这样说。这样一来,德·博尼维先生的勋位也就有了保证。

奥克塔夫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当克尔公爵夫人认为这十分自然,她对人说:“在一定程度上,奥克塔夫可以认为,他是昂迪依整个这次变动的中心:上午,每一个人都派人来探询他的身体状况,对他这种年龄的人来说,有什么比这更得意的呢!这个小青年真是踌躇满志,”公爵夫人又说,“他的名声要传遍巴黎,他的放肆态度又要增加一半。”奥克塔夫之所以感到幸福,恰恰不是这个原因。

不久前,他引起可爱的母亲极大的担心,现在却看到她非常幸福。儿子刚刚迈进上流社会,就这样引人注目,这确实令她欣慰。自从奥克塔夫取得这些成功以来,德·马利维尔夫人开始正视儿子的问题,看出他的才能别具一格,没有模仿知名人物的地方,因此需要时尚的巨大影响的支持。不借助这种力量,他就会默默无闻。

这个时期,德·马利维尔夫人最大的一件快事,就是她同大名鼎鼎的R王爷谈了一次话。R王爷到昂迪依古堡来住了一天一夜。

这位朝臣极为聪敏,他的看法,都被上流社会奉为至理名言。他刚到昂迪依,就似乎注意到奥克塔夫。

“夫人,您也像我一样观察到了吗?”他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您的儿子从来不讲一句拾人牙慧的话,而这正是我们这样年龄的人的可笑之处。他绝不带着记在脑中的套话到一个沙龙去,他的才智取决于别人使他产生的看法。因此,愚蠢的人有时对他非常不满,都不赞成他。只要人们引起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兴趣,他的才智就好像从他的心里,或者从他的性格中迸发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最杰出的性格。夫人,在我们这个世纪的人身上,性格是一个衰退了的器官,您没有感觉出这一点吗?我认为令郎将来肯定能担负起特殊的职务。他在他的同辈人中,恰好具有最难得的才智:他是我认识的头脑最充实的人。我希望他早日进入贵族院,不然,您就把他培养成行政法院审查官。”

“可是,”德·马利维尔夫人听到她儿子得到这样一位高明人的称许,高兴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说道,“奥克塔夫的成功极其平常啊。”

“这又是一个好条件,”R先生微笑着又说,“也许要过上三四年,这个国家的傻瓜才会了解奥克塔夫,因此,在引起嫉妒之前,您就可以把他推到他的职位旁边了。我只向您提出一点:千万不要让令郎发表文章,他出身太高贵,不适于做这种事情。”

按照这种预卜,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前途是很辉煌的。不过,他要做出很大努力,才无愧于这种预卜;他还必须克服许多成见。就拿他憎恶人这点来说,在他的心灵里就根深蒂固:高兴的时候,他躲避别人;痛苦的时候,他看见别人更烦。他很少想办法改掉这种毛病,换成宽厚待人的态度。他要是真能做到这一点,早就在无止境的野心的推动下,到人群中去,到能以最大的牺牲换取荣耀的地方去了。

我们叙述的那个时期,奥克塔夫根本没有指望什么锦绣的前程。尽管R王爷做出预言,德·马利维尔夫人却很明智,没有向儿子谈起他那不同凡响的未来,只有同阿尔芒丝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敢尽情地谈论这种预言。

阿尔芒丝有一种高超的本领,能把世人给奥克塔夫造成的烦恼全部排解开。现在,奥克塔夫有什么烦恼都敢告诉她了,他的古怪性格越来越叫她惊奇。有些日子,奥克塔夫听到最不相干的话,也还是往坏处想。在昂迪依,人们经常谈论他。“人一旦出了名,随之而来的后果是什么滋味,您现在该尝到了,”阿尔芒丝对他说,“有人讲了您许多蠢话。一个本来愚蠢的人,能说他仅仅因为荣幸地议论您,就会讲出有头脑的话吗?”对于一个疑心重重的人来说,这种考验是很古怪的。

阿尔芒丝要求,奥克塔夫在社交场合无论听到什么刺耳的话,都必须马上不折不扣地告诉她。她毫不费事地向他证明,别人讲那些话并不是影射他,即便怀有恶意,也不超出人与人之间的通常关系。

奥克塔夫不再出于自尊心而对阿尔芒丝保密了,这两颗年轻的心达到了无限信任的境地,也许是这种信任使得爱情无比甜美迷人。他们不管谈论世上的什么事情,都要暗暗做番对比:谈的是同样的事,几个月前,他俩还十分拘谨,现在却相互信赖得多么喜人。甚至那种拘谨,也证明了他俩的友谊既久且深;当时尽管拘谨,他俩还是感到幸福,那种情景现在还记忆犹新。

到达昂迪依的第二天,奥克塔夫仍然抱有希望,认为阿尔芒丝可能会来。他借口有病,待在古堡里不出去。没过几天,阿尔芒丝果真同德·博尼维夫人来了。奥克塔夫经过安排,恰恰在早晨七点钟第一次出来散步,因而在花园里遇见阿尔芒丝,他把表妹领到他母亲房间窗下的一棵橘树旁边。正是在这里,几个月前,阿尔芒丝听他讲了一些奇怪的话,十分伤心,晕过去了一会儿。她认出了这棵树,微笑起来,靠在培植箱上,合上双眼。那天,她出于对奥克塔夫的爱,听了他的话昏了过去;现在除开脸色苍白这一点,她几乎同那时一样的美。奥克塔夫强烈地感到如今与当时的处境多么不同。他又认出了这个钻石小十字架,它是阿尔芒丝从俄国收到的,是她母亲留下的一份念心儿。平时,小十字架藏在衣裳里看不见,这会儿,阿尔芒丝的身子动了一下,它便露了出来。奥克塔夫一时昏了头,就像在阿尔芒丝晕过去的那天一样,他拉住她的手,冒昧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蛋儿。阿尔芒丝霍地站起来,满脸通红,她严厉地责备他不该开这种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