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最残忍的伤害,就是他自己给自己造成的伤害。

巴尔扎克

德·苏比拉纳骑士这样主动献殷勤,阿尔芒丝很可能会给蒙蔽住,但是,她考虑的不仅仅是骑士,她还有别的担心的问题。

奥克塔夫在自己的婚事变得毫无阻碍之后,有时候心情非常忧郁,这连他自己都难以掩饰。他常常借口头疼得厉害,一个人跑到埃古安和桑利树林中去散步。还有几次,他骑上马,一口气跑上七八法里。阿尔芒丝觉得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她还注意到,有时候奥克塔夫盯着她看,眼神中怀疑的成分多于爱情。

当然,他忧郁烦恼过后,往往爆发出炽热的爱与狂放的激情,即使在“他们幸福的日子”阿尔芒丝也从未见过他这样。所谓“他们幸福的日子”,是阿尔芒丝给梅丽·德·泰尔桑的信上开始用的,指的是从奥克塔夫受伤,到她躲进骑士房间的过道,不幸干了一件冒失事的那段时间。

自从宣布订婚之后,阿尔芒丝可以把自己的心里话向她亲密的女友倾诉了,她感到很欣慰。梅丽生长在一个很不和睦的家庭里,那儿总是钩心斗角,没有安宁的时候,她非常有见识,能给阿尔芒丝出些好主意。

阿尔芒丝经常和奥克塔夫一起到古堡的花园里,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窗前长时间地散步。有一天散步时,阿尔芒丝对他说:“您是我在世上唯一爱的人,看您这样伤心,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情况,因此,我在大胆地和您这样谈话之前,需要向一个女朋友讨主意。我觉得在我干了冒失事的那个可怕夜晚之前,您显得更幸福,我用不着对您讲,我的整个幸福比您的消失得还要快。我只有一个建议,要向您提出,那就是回到那种完美幸福、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去吧。自从我知道了您爱我,直到不幸产生了结婚的念头的这段时间里,这种亲密的关系使我的生活充满了情趣。改变我们的关系,别人觉得奇怪,那全由我来承担。我对外人就说自己许了愿,一辈子也不结婚。这种想法会受到别人的谴责,还要损害几个朋友对我的看法,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对于一个富家姑娘来说,只有当她想结婚时,舆论才是重要的;然而,毫无疑问,我永远不会结婚。”奥克塔夫的全部回答,就是拉住她的手,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啊,可爱的天使,”他对阿尔芒丝说,“您比我强多少啊!”看到一个不轻易流泪的男子汉,流下这么多眼泪,而回答的话又如此简单,阿尔芒丝的决心整个动摇了。

她终于狠了狠心,对奥克塔夫说:“回答我吧,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建议,使我重新得到幸福。我们以后还是照样在一起。”——她看见一个仆人走过来。——“午餐钟要响了,”她慌乱地又说道,“您父亲要从巴黎到这儿来,我就不能同您讲话了。我现在要是不对您讲清楚,这一整天就会痛苦烦恼,心神不宁,因为,我对您有些怀疑。”

“您!怀疑我!”奥克塔夫说,他那副眼神,登时消除了阿尔芒丝的全部担心。

两个人又默默地走了几分钟。

“不是的,奥克塔夫,”阿尔芒丝又说,“我没有怀疑您。我要是怀疑您的感情,就让天主赐我一死好啦。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订婚之后,您反不如当初幸福了。”

“我对您讲话,就像我对自己讲话一样,”奥克塔夫急躁地说,“有时候我幸福极了,因为我终于确信,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同您拆开了,我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您,同您说话,然而……”他刚要补充一句,却又陷入忧郁的沉默中,使阿尔芒丝十分痛苦。

午餐钟声一响,他俩一整天也许就得分开,阿尔芒丝由于这种担心,才再次鼓起勇气,打断了奥克塔夫的冥想。

“然而什么呀,亲爱的朋友?”她对奥克塔夫说,“全都告诉我吧,这个可怕的‘然而’给我造成的痛苦,比您可能对我说的全部话所造成的痛苦,恐怕要超过一百倍。”

“那好,”奥克塔夫说,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样子不像个情人,而像要审视她会有什么想法,“您会知道一切的,不过,要我原原本本告诉您,比要我的命还难,然而,我爱您胜过我的生命。我需要以诚实人的身份,而不是以情人的身份向您发誓吗(此刻,他的眼神确实不像一个情人的样子)?就如同我在向您的父亲发誓一样,假如苍天保佑,他还活在世上的话。我需要向您发誓说,我在世间唯独爱您一人,而且我过去没有,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爱吗?同您分离,就等于叫我死,而且比死还要糟糕一百倍。可是,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您听了这个秘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注定这样古怪。”

这段话,奥克塔夫讲得结结巴巴,他脸上的肌肉挛缩起来,嘴唇不断地抽搐,眼睛也恍恍惚惚,仿佛看不见阿尔芒丝。阿尔芒丝比他还要痛苦,身子靠到一个橘树培植箱上。她认出了这棵橘树,浑身发抖,想起了那次昏倒的情景;当时,奥克塔夫在树林里过了一夜,回来对她讲的话非常无情,她就是昏倒在这棵橘树旁边的。现在,奥克塔夫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好像惊呆了似的,不敢再讲下去。他惊恐的眼睛直视前方,仿佛看到了一个魔鬼。

“亲爱的朋友,”阿尔芒丝对他说,“几个月前,就在这棵橘树旁边,您恶狠狠地对我讲话,我那时觉得万分不幸,怀疑起您的爱情。我现在能说什么呢?”她激动地又说:“那是决定命运的一天,我确信了您不爱我。啊!我的朋友,我今天有多么幸福啊!”

最后这几句话,阿尔芒丝说得那么情真意切,似乎减轻了折磨着奥克塔夫的摧肝裂胆的痛苦。阿尔芒丝一时忘情,热烈地握住他的手,催促他快讲。这时候,阿尔芒丝的脸离奥克塔夫的脸非常近,奥克塔夫感到对面呼出的热气。这种感觉使他软下心来,觉得比较容易开口了。

“是的,亲爱的朋友,”他看着阿尔芒丝,终于说道,“我非常爱你,你现在也不怀疑我的爱情了。然而,如此爱你的是什么人呢?是个魔鬼。”

说完这句话,奥克塔夫怜悯的心情似乎消失了,突然,他像发狂似的,挣开阿尔芒丝的手臂,飞快地逃开了,阿尔芒丝怎么也拉不住。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正好这时候,午餐的钟声响了。她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不便入席用餐,只好去见德·马利维尔夫人,请求准许。不大工夫,奥克塔夫的跟班也来说,有一件事刻不容缓,少爷骑马飞驰到巴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