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2/93页)

在她扭扭歪歪地跑到营房中央的过程中,孩子们中间渐渐让出了一条道。她粗鲁地抢过一个座位,然后另一个女孩翻倒在地上。

“嗨,你以为你谁啊!”倒地的女孩向她大喊。

来自布尔诺地一位女老师惊奇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女图书管理员站在自己面前。她甚至都没有时间说一句话,蒂塔便一把抢过她手里的书,老师就突然瘫坐下来。当反应过来要给她说谢谢的时候,蒂塔已经在几步开外了。离纳粹们到这里就只剩几秒钟的时间。

目睹整个过程的马洛迪工程师就在圆圈外面等着她。就像在接力赛中交过接力棒一样,他立刻把代数书交给了她。然后蒂塔拼命地跑向那些在营房深处假装扫地的助手们。

跑到一半的时候她发现孩子们的声音已经弱小到几乎没有,就像是刹那间打开窗户时蜡烛的火苗一样。她不需要回头就知道门已经被打开,党卫军的卫兵们正在进来。他们粗鲁地停在了一群只有十一岁的女孩面前。她把书本塞在衣服下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以防止书本掉落。女孩们侧目看着她,老师们却十分紧张,抬抬下巴示意她们继续低声吟唱。党卫军的卫兵们在营房的门口观察了几秒内部的情况之后,喊出了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词之一:

“注意!”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唱歌和“看看,看看”都停止了。一切行为都静止了。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中却听到有人用口哨清晰地吹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库拉”是一个可怕的上士,就连他也觉得有点紧张,因为和他一起的是比他更可怕的人。

“但愿上帝能帮助我们。”她听到有老师嘟囔道。

战争之前,蒂塔的妈妈经常弹奏钢琴,因此她对贝多芬非常熟悉。她发现之前她听到过有乐迷用这种特殊的吹口哨的方式来吹交响曲。之后她被关在一个封闭拥挤的货运列车车厢里,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列车来自泰雷津的犹太人居住区,人们在那里住了一年,之后被驱逐出了布拉格并被流放。列车走了三天三夜,到达奥斯维辛—比克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永远不会忘记列车门打开时金属的噪音,不会忘记第一丝冷冷的空气中夹杂着的肉烧焦的味道,不会忘记夜间强烈的探照灯灯光把火车站台照得像手术室一样。紧接着就是呵斥声、用枪托击打货车车厢的声音、枪击声、哨子声、尖叫声。在这些声音之中,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从一个十分镇定的上尉嘴里吹了出来,这个人就是党卫军的头领,连自己党卫军的人见着他都害怕。

那天,这位上尉从蒂塔旁边经过,她看见了他完美的制服,洁白的手套,胸前的铁十字勋章,战争中获得的唯一奖章。他停在一群母亲和孩子前面,微笑着用戴着手套的手友好地摸了摸其中的一个孩子。然后指着一对十四岁的双胞胎——兹德涅克和希里卡,一个队长把他俩从队列中揪了出来。妈妈揪住卫兵的军服下摆,跪在地上哀求着别带走他们。上尉十分镇定地说道:

“任何地方对待他们俩都不会像约瑟夫先生对待他们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之前的确这样。在整个奥斯维辛都没有人敢碰双胞胎,因为约瑟夫·门格勒上尉要拿他们来做实验。没有人敢像他一样考虑德国女人怎样生出双胞胎,这样就会使得雅利安人成倍地增长。女孩要求门格勒松开那两个男孩的手,而他只是继续心平气和地用口哨吹着交响曲。

现在,同样的口哨交响曲在31号营房也响了起来。

门格勒……

营房负责人的房门随着一声轻微的猫叫声打开了,赫希走出他很小的房间,假装很和蔼惊讶地看着党卫队的到来。双脚很响亮地并拢立正向门格勒敬礼,这是一种区别军衔的尊敬方式,但同时也是一种军人态度——不卑躬屈膝。门格勒几乎看到了这一切,但他继续全神贯注地把手背在身后吹奏着,好像除他以外别无他人。而上士“库拉”,正如大家都这样叫他,双手缩在一直垂到离枪套不远的膝盖上方的军服袖筒里,用近乎探照灯似的眼睛仔细地察看着营房。

杰克贝克没有搞错。

“搜查。”“库拉”命令道。

和“库拉”一起的党卫军们重复了他的命令,声音大到几乎可以穿透监狱的铁柱。蒂塔站在一圈女孩中间,打了一个寒颤,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几乎都能听到书本和肋骨之间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果在她身上搜到这些书,那么大家就都完了。

“这不公平……”她嘟囔道。

她只有十四岁。生命对于她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她不想这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当她抱怨命运的时候,妈妈许多年一直重复给她的一些话便会出现在脑海里:“这就是战争,蒂塔……这就是战争。”

她当时太小了,小到几乎都无法记清没有战争的年代,世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和在被掠夺去一切的那个地方一样也把书藏在衣服下面,或者同样在她的脑海里保留着一本记忆的相册。她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没有恐惧的时候世界是怎样的。

她看到1939年初,九岁的自己站在布拉格市政广场的天文钟前,侧目看着那个用他那巨大的如同黑拳的眼洞巡视着城市所有屋顶的骷髅。

在学校的时候,有人曾向他们讲过这个大钟是15世纪时一位叫哈努斯的钟表师设计出的机械表。但是从奶奶们口中听到的传说却使她感到悲伤:国王命令哈努斯建造一座天文钟,而且每一个整点都要用到自己的图像。建成之后国王命令其手下将哈努斯弄瞎,以免他再给其他君主制造出同样伟大的钟表。为了报复国王,钟表师把手伸进机械表内以阻止其转动。当齿轮夹断手时,钟表停止了转动,甚至好几年之内都未能被修复。到了晚上,有时会听见那只断手在机械表的齿轮之间上下游走。骷髅摇晃着小铃铛,天文钟的表演开始了:一队机器人分别从两边开始旋转,提醒着人们时间会一分钟一分钟地向前走,就像是巨大的机械表盒里面的小机器人一样,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一样。然而,痛苦的折磨,使得她现在发现,九岁的小女孩还不会注意到这一切,只是认为时间就是无法逾越的黏稠的可乐或是一潭死水。因此,在她那个年纪,如果表盘旁有骷髅的话就会被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