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再有拉丁文方面也弄得不坏。他们共同把已写成的部分念了一遍;歌尔德蒙不只修改了许多不准确和有错误的地方,而且还在好一些地方把骑士结结巴巴的短句润饰成了优美的长句,结构严谨,conse-cutio temporum1干净利落。骑士因此大为高兴,赞不绝口。每天他们都至少有两个小时在一块儿进行这项工作。

在城堡里——它其实只是个稍添了些防御设施的大农庄——,歌尔德蒙也找到了某些消遣。他参加狩猎,从猎师亨利希手下学会了射箭,和猎犬交上了朋友,并且可以骑着马出去尽情逛一逛。很难见他独自呆着;他不是对一条狗或一匹马嘀咕,就要么和亨利希或女管家蕾娅——这是个嗓门儿跟男人一般粗、很喜欢开玩笑和打哈哈的胖老婆子——,要么和饲养猎犬的童子或牧羊人在一块儿聊天。他同住在附近的磨坊主娘子本来可以轻易勾搭上,但歌尔德蒙却克制住自己,装出一副不谙此道的模样。

骑士的两位千金太叫他倾心哩。小的一位更美一些,可她那么矜持,几乎一句话都不曾同歌尔德蒙说过。他对姊妹俩百般奉承,彬彬有礼;可她俩一等他接近,便摆出那种接待纠缠不休的求婚者的面孔来。妹妹一言不发,带着股害羞的固执劲儿。姐姐丽迪娅则憋着腔调和他讲话,说是尊敬也可,说是讽刺也可,似乎把他这位学者当成了一头珍奇的动物。她向歌尔德蒙提出许多好奇的问题,打听他在修道院中的生活情况;但临了总要挖空心思,说两句讽刺话和贵妇人式的高傲的话来压一压他。歌尔德蒙甘受一切,对丽迪娅就像侍奉贵夫人,对尤丽娅就像尊重小修女;只要晚饭后他能以自己的谈吐吸引住小姐们使其多坐一会儿,或者什么时候丽迪娅在院子里和花园中招呼了他,允许他调笑一下,他便心满意足,觉得事情有了进展。

这年秋天,院子中高高的梣树迟迟没有落叶,花园里一直还盛开着翠菊和玫瑰。突然有一天,邻近的一个地主带着老婆和马夫来访;温暖的天气使他们游兴大发,纵马作了一次不寻常的长途旅行,眼下来到城堡,请求借宿一夜。主人殷勤地接待了他们,歌尔德蒙的床铺立刻从客房移进书斋,把客房让给了他们。接着便宰了几只鸡,还派人去磨坊里要来了鱼。歌尔德蒙也兴致勃勃地跟着激动一番,立刻就感觉出新来的夫人对自己非常注意。从她的声音和目光,歌尔德蒙都发现这位地主太太对他垂涎三尺;但也就在这当口,他也发现丽迪娅完全变了,绷着面孔一声不吭,开始打量起他和地主老婆来。这后一个发现,使歌尔德蒙更其紧张。夜宴开始了,地主太太的脚在桌子底下与歌尔德蒙的脚搞起名堂来;但令他开心的并非仅仅这件事本身,更主要的还是丽迪娅那注视着他俩一举一动的阴郁而沉默的紧张表情,以及一双快喷出火来的充满好奇的眼睛。最后,他故意掉了一把餐刀在地上,弯腰到桌子底下去拾,趁势抚摩着地主太太的脚和小腿,眼睛却观察着丽迪娅,发现她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牙齿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他继续讲着修道院中的轶事,感觉出地主太太与其说是在专心听他的故事,还不如说是对他富于诱惑力的声音着了迷。其他人都留神地听着他,他的东家带着一脸的善意,那位地主老爷却面无表情,虽然也受到了青年的热情的感染。丽迪娅呢,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目光炯炯,呼吸中颤动着欢乐,嗓音中歌唱着幸福,目光中洋溢着柔情。三位女性都感觉出了这点,但各人的体验完全不同:小尤丽娅进行着激烈的反抗和拒斥,地主太太洋洋得意,丽迪娅却陡然觉着一阵心疼,不仅拉长了脸,眼睛也冒出火来。在丽迪娅的痛苦中,掺和着衷心的渴慕,无力的反抗,以及极其强烈的嫉妒。所有上述种种表现,歌尔德蒙统统心中有数;它们都像一圈圈涟漪似的传到他身边,对他的追求作出秘密的回答;种种产生自爱性的思想像一群鸟儿似的绕着他飞来飞去,有的驯顺,有的反抗,有的互相争斗。

宴会后,尤丽娅回房去了;夜已经很深,她端起一支点在陶瓷烛台中的蜡烛,离开了餐室,神情冷漠得像一位小修女。其他人却还坐了一小时,两位男人谈着年景,谈着皇帝,谈着主教。与此同时,丽迪娅却听着歌尔德蒙和地主太太东拉西扯,尽管讲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事,谁知一来一往,却用目光、音调以及小小的动作织出一张紧密而美丽的网来,不只是喻义丰富,而且还向空中散发出暖意。姑娘既贪婪又恐惧地吮吸着这气氛;当她看见或感到歌尔德蒙的脚在桌下碰着地主太太的脚时,她仿佛觉得也碰到了她自己,浑身不由一震。事后她半夜都睡不着,一直竖起耳朵,心怦怦地跳着在倾听,坚信那一对儿肯定会跑到一块儿去。她想象出了他们并未能成就的事情,看见他俩紧相搂抱,听见他俩亲密接吻,同时自己激动得浑身哆嗦,既希望又害怕:被欺骗的丈夫莫不会突然闯进去抓住那一对情人,一剑刺穿这可恶的歌尔德蒙的心口吧。

翌日早上,天空蒙上了一层乌云,远方刮来的风也带着潮气。虽经再三挽留,客人仍坚持立刻起身。他们上马的当儿,丽迪娅也在场,她与客人握手,说着送别的话;但做这一切全都心不在焉,全副精神都注意到别的东西上去了。她看见地主太太上马时把一只脚踩在歌尔德蒙伸过去的双手里,后者张开右手,紧紧地、有力地提住那妇人的小脚有一会儿工夫。

客人去远了,歌尔德蒙只好到书斋里去工作。过了半小时,他听见丽迪娅在楼下发号施令的声音,接着马就牵来了;主人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情景,微笑着不住地摇头。随后歌尔德蒙也踱过去,和他一块儿目送着丽迪娅骑在马上走出院子。今天他们的拉丁文写作进展较慢,歌尔德蒙心不在焉;他的主人也比平时早一些让他休息。

歌尔德蒙偷偷地牵着马溜出院子,迎着湿冷的秋风,驰进褪了色的田野里去。马跑得越来越快,他感到自己胯下的坐骑发起热来,血液也开始燃烧。越过刚收割过的麦地和修耕地,越过荒原和生长着木贼与苔藓的沼泽,他放慢速度喘了口气,然后又驰进长着赤杨的小峡谷,穿过散发着一股霉气的松林,进入另一片褐色的旷野。

在一座由银灰色的云天明显衬托着的高岗的脊梁上,他发现了丽迪娅的倩影,只见她高坐在缓步前进的马儿上。歌尔德蒙直奔向她。她一发觉有人追赶,便策马飞驰起来。一会儿她踪影全无,一会儿又长发飘飘地出现在远方。歌尔德蒙像逐猎似的猛追,他的心笑了,嘴里不断以一些低声温柔的喊叫给马鼓劲,在飞驰中愉快地用眼睛扫视着沿途的标记,像低洼的田地、赤杨林、女真树丛、池塘的泥岸等等,但视线每次总会回到他追逐的目标——那位美丽的逃跑者身上。他一定得马上追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