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3页)

想到即将去流浪,歌尔德蒙稍感宽慰,便兢兢业业干起活儿来,以便早日脱身。当他看见丽迪娅的形象慢慢从木头中显现出来,当他让严谨的衣褶从她高贵的膝头上垂下,他的心就产生一种既疼又喜的悸动,一种对于这个美丽而羞涩的少女形象的怜爱,一种对于往昔、对于他的初恋、对于他早年的流浪生活、对于他已逝的青春的缅怀和惋惜。他潜心雕刻着这个温柔的形象,觉得它与他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与他的青春,与他最亲切的回忆,是融合在一起的。能把她微倾的颈项、温柔而悲哀的嘴唇、模样高贵的双手、修长的手指、丰满圆润的指甲盖刻出来,在歌尔德蒙乃是一种幸福。埃利希每次观赏她的形象,也总会产生钦敬和爱戴。

雕像接近完成时,歌尔德蒙又去请院长来看。纳尔齐斯说:“这是你最杰出的作品,亲爱的,在我们全修道院,还没有任何一尊雕像能同它媲美哩。我必须向你承认,最近几个月来我为你担过不少次心。我看见你焦躁不安,模样儿很痛苦。每当你外出呆到一天以上,我便忧虑起来:也许他不会回来了吧。可现在你到底完成了这件宝贵的作品!我为你高兴,为你骄傲!”

“是的,”歌尔德蒙说,“这尊雕像非常成功。不过你听我说,纳尔齐斯!它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包含着我的整个青春,我的流浪生活,我对许许多多女性的追求和爱。这一切乃是我吸取甘霖的必不可少的源泉。可这个源泉很快便要枯竭了,我的心田即将干裂。我将完成这尊圣母像,然后呢,我就得告一段时间假,具体多久我不知道;我要去寻找我的青春,寻找曾经为我那么珍爱的一切。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吗?——很好。你知道我是你的客人,而我做这些工作是不曾取报酬的……”

“我可是经常提出给你报酬哩,”纳尔齐斯插进来说。

“不错,我现在就准备收下它。我将请人给自己做一套新衣服,衣服做好了,我就请你给我一匹马和一些银币,随后,我便骑着马到尘世去。别反对,纳尔齐斯,也不用难过。不是我不喜欢继续呆在这儿,我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而是另有原因。你能满足我的愿望么?”

关于这事没再多谈。歌尔德蒙让人为自己做了一套普通的骑士服和一双靴子。夏天快到了,他雕完圣母像,对它的双手、脸庞、头发都进行着精心的加工,仿佛这是他最后一件遗世之作似的。而且,他甚至像故意迟迟不肯起程,心甘情愿地让雕像的细致扫尾工作拖住自己似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总像有这样那样的事交代不完。纳尔齐斯尽管对面临着的分别很难过,有时却也暗笑歌尔德蒙对这尊圣母像一往情深,依依不舍。

可是没想到后来有一天,歌尔德蒙突然来向他告别。经过一夜考虑,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来找纳尔齐斯时穿着一套新衣服,戴着一顶新便帽。在这之前他已办过告解,领了圣体。现在来只是为了道一声“保重”,接受院长对他的祝福。两人都为离别难过,只不过歌尔德蒙表面上装出兴致勃勃和无所谓的样子。

“我还能见到你么?”纳尔齐斯问。

“当然能,只要你这匹漂亮的马不摔断我的脖子,你就肯定见得着我。须知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叫你纳尔齐斯,让你为他操心啊。你放心好了。别忘记关照埃利希。也别允许任何人动我的圣母像!她得留在我房间里,我说过;你绝不可把钥匙交出去。”

“你为出去旅行高兴吗?”

歌尔德蒙眨巴了一下眼睛。

“嘿,我曾经为要出走高兴过,事情就是这样。眼下呢,我真要动身了,它又显得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令人愉快。尽管你会笑我,我仍要说,我和你分别心里很不轻松;但我讨厌这种依恋之情,它是一种任何年轻和健康的人都不会患的疾病。尼克劳斯也就是有这种病的。嗨,说这些废话干吗!祝福我,亲爱的,我要走啦。”

歌尔德蒙骑着马去了。

纳尔齐斯脑子里一直想着他的朋友,为他担心,很想念他。这只飞出笼子的鸟儿,这个可爱的流浪汉,他究竟还会不会回来呢?而今,这个讨人喜欢的怪人又踏上他曲折坎坷的旅程,在其强烈而神秘的欲望和好奇心的驱使下,萍飘天涯,无以为家,狂热而不知餍足,像一个大孩子。愿上帝与他同在,保佑他平安归来。而今,他又像只蝴蝶似地东飞西飞,去干拈花惹草的罪恶勾当,引诱妇女,追求淫乐,说不定又会杀人,又会铤而走险,以致被关起来送掉性命。这个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孩子真叫人操心啊!他抱怨自己老了,可看待世界的眼光仍是个孩子,怎能不叫人为他担惊受怕!然而,尽管如此,纳尔齐斯却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从根本上讲,他很喜欢这个大孩子的桀骜不驯,恣肆任性,不受羁绊,敢闯敢冲,哪怕撞掉脑袋上的犄角也在所不顾的劲头儿。

每天院长的脑子里都总有某些时候要想到他的朋友,心中怀着对他的爱和惦念,感激和担心,偶尔也产生一些疑虑和自责。他也许应该多向自己的朋友表露,他有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他就像现在这样,通过他和他的艺术得到了多大的收获?对此他向他讲得很少,也许太少太少——谁知道呢,也许这样他就能留住他吧?

然而,他从歌尔德蒙那儿也不只有所收获;他因他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很多很多东西,好在没有让他的朋友发现。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他的归宿,他的苦修生活,他的职责,他的学问,他那精心营建起来的思想殿堂,不是都因他的朋友而常常受到猛烈震撼,以致他本人也产生了怀疑么?无疑地,从修道院的观点来看,从理性与道德的观点来看,他自己过的生活是要好一些,正确一些,稳定一些,规矩一些,典范一些;这是一种有条不紊的、兢兢业业的生活,是一种持久的献身,是一种对于彻悟与真理的不倦的追求——比起一个艺术家的生活,一个流浪汉和好色之徒的生活,它要纯洁和正当得多。可是,从上面看,从上帝的观点看,这种呆呆板板的枯燥生活,这种弃绝人世和感官的幸福,这种远远地回避污秽与鲜血,这种向哲学与信仰的逃遁,难道就真比歌尔德蒙的生活来得好么?难道人生来真该过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一切时间和行动都让祈祷的钟声来支配么?难道人生在世就确实只为了研究亚里士多德和托马斯1,学习希腊文,并且禁欲遁世么?难道人身上的感官、欲望、血液的神秘冲动、犯罪的和行乐的本能、产生绝望心理的能力,不全是上帝创造的吗?每当院长想起他的朋友,这种种问题也便萦绕在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