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2/3页)

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我在他们那儿度过所有闲暇的时间,所有的夜晚。我给老爷子带去文学界和文学家们的新闻,不知怎么,他对这些新闻突然非常关注起来,甚至开始阅读Б. 的评论,虽然他对Б. 的文章不甚了了,却热情洋溢地赞扬他,并且对他的那些在《北方雄蜂》7上撰稿的论敌牢骚满腹。老太太密切地注意着我和娜达莎;不过她可管不住我们!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诺言,我终于听见,娜达莎低着头、微微张着嘴悄声细语:愿意。但两位老人还是知道了;他们琢磨呀,考虑呀;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久久地摇着头。她又纳闷又发愁。她对我没有信心。

“成功了还好,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万一失败了,或者有什么意外,那怎么办呢?您要是有个职业就好了!”

“我要对你说,瓦尼亚,”老爷子考虑了好久,终于拿定了主意,“我也看到了,注意到了,说实话,我甚至很高兴,你和娜达莎能……我看,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明白,瓦尼亚:你俩还很年轻,我的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得对。再等一等吧。虽然你有才华,甚至才华出众……不过不是天才,像当初人们纷纷议论的那样,你不过是有才华(今天我还读到《雄蜂》中对你的批评,他们对你的贬低也太过分了;不过这算什么报纸嘛!)。是呀!你知道,才华这东西并不是放在钱庄里的存款;你俩都是穷人。再等个一年半载吧,哪怕等一年也好:要是事情顺利,你能牢牢地站稳脚跟——娜达莎就是你的人;要是你办不到,那你自己斟酌斟酌吧!……你是老实人,想想吧!……”

事情就这样搁了下来。一年以后情况是这样的。

是的,差不多正好过了一年!九月晴朗的一天,我在傍晚前来到我的两位老人的家里,我有病,心情极度紧张,我倒在椅子上,几乎昏迷过去。他们看着我简直吓坏了。那时我头晕目眩,愁肠百结,在进去之前,我十次走到门前,又十次回头,——并不是因为我事业无成,既没有荣誉也没有金钱;不是因为我还不是一位“随员”,也没有资格被送往意大利疗养;而是因为在这一年里我仿佛过了十年,我的娜达莎也是度日如年。我俩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就这样,我记得,我坐在老头子面前,一言不发,心神不宁地折着我那本来就已经皱巴巴的帽檐;我坐在那里等着娜达莎出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衣衫破旧,胡乱地穿在身上;我双颊深陷,又黄又瘦,——不过我远不像一个诗人,在我的眼里也没有不可一世的神气,像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当初所期盼的那样。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以毫不掩饰、过于匆忙的怜惜的神气望着我,她心里在想:

“就是这个人差点儿成了娜达莎的未婚夫,上帝保佑吧!”

“您要喝点茶吗,伊万·彼得罗维奇?(放在桌上的茶炊沸腾着。)小伙子,您的日子过得怎样呀?您好像病得不轻呢,”她问,她那悲戚的声音仿佛至今犹在耳边。

我现在还仿佛看见:她虽然在对我说话,眼里却流露出别的烦恼,她的老伴正是由于那同样的烦恼而心情抑郁,坐在那里面对一杯已经凉了的茶,想着心事。我知道,与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诉讼此刻使他烦恼不堪,这个案子变得对他们不利了,而且他还遇到了新的糟心的事,竟使他郁郁成疾。这个倒霉的案子的起因是小公爵,五个月之前他却找了个机会来探望伊赫缅涅夫一家。老爷子爱他那亲爱的阿辽沙,就像爱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几乎天天都惦记他,满心欢喜地迎接他的到来。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提起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往事而哀哀痛哭。阿辽沙瞒着父亲来得越来越勤快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这位正直、坦荡、单纯的老人愤怒地拒绝采取防范措施。出于高尚的骄傲,他连想也不愿想,如果公爵知道儿子又在伊赫缅涅夫家受到接待会怎么说,对他的所有那些荒诞无稽的怀疑心里只有蔑视。但老人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承受得住新的侮辱。小公爵几乎天天都来了。有他在,两位老人都很愉快。他往往整晚待在他们家,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去。当然,他父亲终于全都知道了。卑鄙无耻的流言蜚语传了开来。他给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写了一封可怕的信,使他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信里写的仍然是过去的老话题,他还禁止儿子再到伊赫缅涅夫家里去。这是我去看他们的两个星期之前的事。老爷子悲愤莫名。怎么!又把他的清白无辜的娜达莎扯进这种卑污的诽谤、恶劣的谣言!过去就曾凌辱过他的那个人又在玷污她的名声……而对这一切却无可奈何!最初他悲愤欲绝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件事的详情细节我都听说了,虽然最近我因为疾病缠身、心情沮丧,有三个星期的光景不曾在他们家里露面,一直睡在家里。但我还知道……不!我那时还只是有一种预感,我知道却不愿相信,除了这些纠纷,目前正在他们身边酝酿的不幸,将比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更让他们揪心。是的,我痛苦极了;我怕不幸而猜中,我不敢相信,竭力想避免那可怕的时刻。然而我是为她而来的。这天晚上我仿佛身不由己地想去见见他们!

“喂,瓦尼亚,”老头子仿佛突然清醒过来,问道,“你不是病了吧?怎么好久不来了?我很抱歉,早就想去看看你,可总是……”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大舒服,”我回答道。

“嗯!不舒服!”他过了五分钟才重复了一遍,“就是嘛,不舒服!我当初就说过,叫你当心身体,你就是不听!哼!不,瓦尼亚,我的孩子,看来缪斯女神自古以来就待在阁楼上挨饿,而且还要在那里待下去。是呀!”

是的,老人家心里不痛快。要不是他自己心里有伤痛,他就不会跟我讲什么挨饿的女神。我望望他,他的脸色发黄,眼里流露着困惑的神情,他在想着一个他难以索解的问题。他好像很激动,一反常态地心情烦躁。老伴不安地瞧着他,摇摇头。在他偶尔转过头去的时候,她悄悄地朝他摆摆头,向我示意。

“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身体好吗?她在不在家?”我问忧心忡忡的安娜·安德烈耶夫娜。

“在家,亲爱的,在家,”她回答道,我的问题好像使她感到为难,“她自己马上就出来看你了。可不是!三个星期没有见面啦!不知怎么,她变得有点儿那个,叫人闹不清,她是不是病了,上帝保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