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克劳德是我们最信任的美国朋友。我们之间走得很近,近到可以互聊私事。有一次,他喝多了,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他说他有十六分之一的“黑鬼”血统。我也在喝酒,喝的是田纳西波旁威士忌,跟他一样,也醉眼饧然。“原来如此,”我应道,“难怪你头发黑,皮肤也黑。难怪你跟我们一样,恰恰舞跳得这么好。”“贝多芬,”他继续道,“也有十六分之一‘黑鬼’血统哩。”“哦,”我应道,“难怪《生日快乐》歌你唱得也那么好。”我俩一九五四年就认识了,迄今二十余年。当时,我挤在一条难民船上。他在人堆里一眼看到了我,而且看出了我的天赋。当时,我仅九岁,但心理年龄可不止九岁。早先跟一个早期来越南的美国传教士学过英语,因此,我的英语堪称漂亮。克劳德以前的工作,在外人眼里,是救济难民。如今,他在美国驻南越大使馆工作。他面上工作,是帮我们这个被战争破坏得满目疮痍的国家发展旅游。应该想见,他再能干,要做成这样的事,非脱层皮掉身肉不可。其实,克劳德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人。在越南还是法国人天下时,他就到了越南。那时,CIA不叫CIA,叫美国战略情报局(4)。胡志明与法国人交战时,寻求过美国战略情报局的帮助。在他发表的越南《独立宣言》里,甚至引用了美国开国元勋的话。他的敌人对此不以为然,说,他一张嘴两张皮,不知道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不过,克劳德认为,他立刻就听出胡志明说的是鬼话还是人话。我离开将军书房,到了廊道当头我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与克劳德通了电话。我用英语说,将军已经绝望。克劳德越语一塌糊涂,法语更糟,不过英语还算漂亮。我之所以说他英语漂亮是因为,他的同胞并不是个个能说漂亮英语。

“战争结束了。”我说道。跟克劳德说这话时,打了这么久的战争看来真要结束了。我以为电话那头的克劳德可能会反驳,说,大批美国轰炸机该会很快飞临南越上空,或说,美国武装直升机该会很快空投部队,营救我们。但是,克劳德没有反驳。“我看看下一步怎么安排。”他应道。通话中,我听到他那头人声嘈杂。想象得出,此刻使馆已乱作一团;所有电传打字机不停运转到了烫手程度;西贡与华盛顿之间,急电频传,密如织网;工作人员没有一刻歇息;战败的现实让每个人备受压抑,他们的神经被刺痛得感受不到空调送出的清凉。在此情形下,人易动气。但是,克劳德始终冷静。他在越南生活了很久,即便天气闷热潮湿,身上几乎不见汗水。他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你面前。但在越南,他做不到不招人眼目。他算是知识分子,但却是个醒目的美国种:因为常健身,二头肌发达,孔武有力。南越的学者,通常面色苍白、视力很弱、目光短浅、身形矮瘦。克劳德截然相反:牛高马大,视力如鹰,目光远大,身形健硕。每天清晨,他会让越南侬族男仆蹲坐在他的背上,做上两百次俯卧撑。一旦空闲,他便读书。每次来将军别墅,他胳肢窝下总夹有一本书。我俩通电话的几天后,他胳肢窝下夹了一本平装书来到将军别墅。书名《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作者理查德·赫德。

他将书送给我,送给将军的是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若可以选择,我更喜欢那瓶酒。不过,也就一想罢了。我细看了书的封皮。上面印满了推介书的文字。文字写得极其夸张,像是少女后援会的语言,但写下这些的却是两个国防部秘书,一个曾来越南进行为期两周调查的参议院议员,一个赫赫有名、语气语调模仿扮演摩西的查尔顿·赫斯顿的电视主持人。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书富有寓意的副标题应该可以提供线索:《论如何认识和击退亚洲面临的马克思主义威胁》。克劳德说人人在读这本指南。我应道,我也会认真读它。将军啪地打开了威士忌。他没心情讨论书,更没心情东聊西扯,敌军十八个师围城,哪来闲情逸致。他要讨论飞机之事。克劳德两只手掌夹着酒杯,来回搓揉,说,他能做的,只有私下安排将军乘坐一架临时调拨的C-130飞机。被总统点将掌管国家警察总局前,将军一直在空降部队服役,因此清楚C-130只能载九十二名伞兵及其装备。问题是,他告诉克劳德,他光是亲戚就有五十八人。他的确不喜欢夫人那边一些亲戚,更鄙夷其中的几个。可是,若不全部救出他们,夫人会记恨他一辈子。

“还有我手下呢,克劳德?”将军用他正式、毫不含混的英语问道,“他们如何是好?”将军与克劳德不约而同瞥了我一眼。我竭力装出一副不必管我的样子。在将军的随从里,我军衔不高,但是副官,又最熟谙美国文化,陪同将军参加了所有他与美国人的会晤议事。我的一些同胞,虽然其中多数人难免口音,也能跟我说一样漂亮的英语。关键是,他们中几乎无人能跟我一样,聊美国棒球队排名,聊魅力迷人的简·方达,评论滚石乐队和甲壳虫乐队的优缺点,等等。再者,美国人若闭眼听我说英语,会以为我就是美国人哩。我可没自吹自擂,通电话时,我常被误认为美国人。即便他们面对面和我说话,也会惊诧不已,打量着我的脸,问几乎同样的问题:“你的英语说得这么好,怎么学的?”我们这个盛产榴莲、号称共和的国家是美国附庸,美国人以为我跟我的同胞没有区别:要么不会一句英语,要么说洋泾浜或怪腔怪调英语。他们的自以为是,很是气我。因此,我抓住一切机会炫耀我的英语口语或写作,要让他们知道,我运用英语多么游刃有余。相比于一般的受过教育的美国人,我的英语词汇量更大,我的英语语法更精准。不止于此,我懂雅也懂俗的英语。因此,克劳德骂大使,说他死不接受首府即将沦陷的现实,简直是头“笨驴”,空有一个“长在屁股上的卵蛋脑袋”,我能轻松听懂。“不过,官方还没宣布撤离,”克劳德说道,“因为,我们近期还不会撤走。”

将军说话鲜有高声大气,此刻提高了音量。“你们明里没宣布,实际上已开始抛弃我们了。”他咆哮道,“白天,晚上,什么时候你们没飞机飞走。所有为你们美国人做事的都想要出境签证。为了签证,他们天天跑你们使馆。你们撤离了自己的女人,撤离了小孩、孤儿。谁都知道美国人在撤离,怎么就你们自己不知道?”克劳德解释说,一旦官方宣布撤离,西贡旋即出现暴乱,没走的美国人极有可能成为暴乱矢的。解释时,他表情得体:不是理直气壮,而是显得很为难。这种事在岘港、芽庄等地,业已发生。在那些地方,美国人撤离后,留下的人仇雠相向。西贡没效仿它们,出奇平静。大多数西贡人,表现如同破裂婚姻的当事人,只要谁都不向外说出出轨偷情真相,绝不闹翻,直至溺亡。那么,西贡的真相是什么呢?这就是,正在为或曾经为美国人做过这样那样事情的西贡人,总计至少一百万。其中,有替美国人擦过鞋的人,有在美式南越军队里当官带兵的人,有为那点在皮奥里亚或波基普西(5)仅值一个汉堡的钱替美国人行口交的人。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相信,一旦共产分子获胜——他们不愿相信结局真将如此——自己要么坐牢,要么被绞死;未婚女则会被强配给野蛮人为妻。他们不能不相信这些,因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就是这么宣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