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飞机降落在关岛。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抱着德小小的尸体,感觉越来越重,但绝不能把他放在肮脏的停机坪地上。很快,来了一辆运尸体的绿色救护车。我将德放到担架上,医护人员用一条白布单盖住他,接着设法松开邦抱着灵的双手,也用白布单盖住了灵。母子俩被抬上了救护车。我哭了,但哭得远不如邦,看他的阵势,像要将一生积攒的泪水哭干。卡车将我们拉往阿桑军营。一路上,邦和我仍不住落泪。托将军的福,我们得以住进了军营的营房,后来的人则住帐篷。两相比较,我们的居住条件已算奢侈。那天下午、第二天一整天,邦躺在架子床上一动不动。电视在播放西贡撤离,他一眼没看,一句没听。他也不会记得在这个临时难民城的营房、帐篷里,数千名难民像参加一场葬礼,哭声震天,葬下了他们的国家:才活过二十一个年头,就像很多人一样,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

我、将军家人和另外一百人在营房里看电视。电视画面令人难堪:一架架直升机降落在西贡城一座座屋顶上,将难民送往航空母舰甲板。第二天,电视播放越共分子的坦克碾过独立宫大门,他们的军队在独立宫顶升起民族解放阵线(1)旗帜。溃败画面越来越多,越南共和国临终前的种种,像钙化物,越积越多,在我记忆管道里形成厚厚硬层,晚饭时发生的事情又加厚了一层。晚饭吃烤鸡肉和四季豆。在难民中许多人觉得一股怪味,哪能人吃。也只有孩子们还有胃口。难过的是,用完餐,还得排队将盘碟放进清洗机。他们真的不再是一个主权国家的成年公民,真的沦落为没有祖国而要由美国人保护的难民。将军没碰四季豆,直接倒进了泔水桶。他看着我,说道:“上尉,我的人民需要我。我要到他们中间去,给他们鼓气。走。”“好的,将军。”我答道。说实话,人民是否需要他,他是否能鼓起人民士气,我不乐观。他这么做可能带来什么后果,我也没想过。军人被训练成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凌虐,因此,上司向他们训话鼓气,即便是大粪,也尽可随心所欲泼洒。问题是,我们忘了,这里的难民绝大多数可是平民。

回想起来,我没穿沾有灵的血的军装,实在运气。之前,我脱了它,换上了从背包里翻出来的格子棉布衬衣和斜纹棉布长裤。将军在西贡机场丢了行李,只得穿着领上缀有将星的制服。营房外,帐篷城里,没几个人凭脸认识将军。他们只认他的制服、衔级。他向平民打招呼,询问他们的生活。平民们缄默不语,一脸愠色。将军眉头微蹙,欲笑又止。我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很困惑。我们沿帐篷间土路走着,平民们瞪着我们,没人说话。每往前一步,我的不安便增多一分。走了不到百米,将军遭遇了第一波攻击。一只小巧精致的拖鞋从一侧飞了过来,砸中了将军的太阳穴。将军怔住了。我也怔住了。一个老妇人嘶哑地喊着:“瞧瞧这个英雄呀!”我们往左边一踅身,便见一个黑影,一个我们束手无策的黑影——一个上年纪的妇女——愤怒地冲了过来。我们既不能出手将她打倒在地,又避闪不及。“我的丈夫在哪?”她光着脚,手里攥着另一只拖鞋,尖声质问。“他没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我的丈夫在用生命保护国家,难道你不应该跟他一样,用生命保卫国家吗?”

她照着将军下巴啪地抽了一拖鞋。一大群女人,老的,少的,身强的,体弱的,拿着伞、手杖、鞋子、帽子,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我的儿子在哪?”“我的父亲在哪?”“我的兄弟在哪?”愤怒的女人们狠劲打着将军,或撕扯将军衣服,或挠抓将军皮肉。将军左闪右躲,扬起手将头护住。我也遭殃,挨了几下飞来的鞋子,挡了几次打来的手杖和伞。我这边拼命护住将军,她们那边不断涌上。在一波波攻击下,将军招架不住,跪倒在地。她们如此愤怒,几乎没错。要知道,就在前天,总理还通过广播,慷慨激昂呼吁军人和平民拼死奋战到最后一人哩。他可是空军元帅,除了尚虚荣、好贪腐同于总统外,不应该和总统混为一谈。但是,做完气势如虹的广播演说,他旋即乘直升机逃之夭夭。不过,此刻用他来为将军辩护,毫无用处。向她们解释,将军领导秘密警察而非军队,也无济于事。何况,后面这事几乎不能为他赢得平民的好感。她们只管叫骂,哪会听什么解释辩解。我从挡在我与将军之间的女人中间拨出一条路来,用身体当肉盾将他护住。挨了不少抓挠、抽打、唾沫后,我终于带着将军突围出来。“快走!”我在将军耳旁喊道,选准一个方向,推着他逃了出去。这可是连着第二天逃命了。好在帐篷城里其他人没采取行动,只是鄙夷地瞪着我俩,大声骂着:“草包!无赖!胆小鬼!杂种!”

我习惯了无妄之灾,可将军哪有这种经历。待终于逃到住的营房外,将军表情惊悚,领上将星被扯掉,衣袖被撕破,一半扣子不见踪影,脸颊脖子被挠抓得东一条西一杠,渗着血,狼狈不堪。“我不能这个样子进屋。”他小声道。“您就在澡房等着,将军。”我说道,“我这就替您去找几件衣服。”我进到营房,问军官们要来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被问及为什么衣服破了、身上有伤,我搪塞道,跟负责这里军事安全的美国人起了冲突,那帮家伙脾气火爆,我就成了这样。去到澡房,见将军站在洗手池前。他已将脸清洗得一干二净,却没法洗去羞辱。

“将军——”

“不要说了!”他只看着镜里自己,“永远不要再提今天的事情。”

自此往后,我俩闭口不提。

第二天葬灵与德。母子俩冰冷的尸体在海军停尸房里摆了一夜,死因得到确认:一颗子弹夺走了俩人生命,子弹规格不明。这颗子弹会一直在邦记忆里旋转。无论朋友还是仇敌,均会谈及此事。这将一直戳痛他,让他不得安宁。葬礼上,邦头上扎了条撕下的白色床单布。盛敛德的小小灵柩落入墓穴,叠放在他母亲灵柩上,母子俩从此同穴相伴。邦跳进墓穴。“为什么?”他脸贴住木制灵柩,哭嚎着,“为什么是母子俩?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天主?”我也哭了,下到墓穴安慰他,随后,拉拽着他出了墓穴。我俩开始往灵柩上撒土。将军、夫人和精疲力竭的神父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对母子是无辜的,尤其是我的义子德。我几乎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挖墓坑的土很肥沃,小岗似的堆在墓穴旁,正待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用铁锹铲一次土,就跟自己说,灵柩盛敛的不是两具尸体,而是被弃的两具空壳;真身正去往凡人去不到的乐土,那里住着天使。传经布道的父亲就这么认为,但我没法像他那样想,说服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