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5页)

“她彻底疯了。”夫人像宣告什么似的说道,“我们一直设法不让她到家外面疯疯癫癫。这下好了,如今,她竟做个卖唱的。”夫人说卖唱时,语气像在说共产分子。“她已经无可救药。有人怂恿她,恭维她,说她有卖唱的才华。她还当真。”“她的确很有才华。”我说道。“别拿这话气我!想让她更得意不成?看看她现在样子,简直像荡妇。我培养她,为的是培养出荡妇吗?哪个体面男人会娶个荡妇?你愿意吗,上尉?”我看着车后视镜,夫人也在看着车后视镜,我俩四目相对。“不愿意,夫人。”我答道,“我不愿娶个荡妇。”我说的是真话。话有两方面意思,其中一方面意思是,我见到台上的拉娜,首先想的还真不是结婚。“你当然不愿意。”夫人生气得提高音量,“生活在美国,最坏的事情就是腐化堕落。过去,在国内,我们还可以把它限制在酒吧里、夜总会里、军事基地里。在这里,我们没法阻止孩子们接触黄色、浅薄、低俗的东西。美国人太喜欢这些东西了,也太宽容了。比如他们说的约会,他们没人动脑子想过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我都知道,‘约会’不就是个幌子。什么父母会不但允许而且还鼓励自己十几岁的女儿做爱?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这是对子女的道德教育不负责任。哼。”

午餐时,不知怎地,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道德教育责任问题。这让夫人得以在议员和他太太面前重述她的观点。议员太太叫丽塔,卡斯特罗在古巴革命成功后,她成了古巴难民,流亡到美国。陡一看,她很像丽塔·海华斯,不过,比起全盛时期——电影《姬黛》风靡一时——的丽塔·海华斯,老了十到十五岁,重了十到十五磅。“卡斯特罗,”她提起这个名字,语气如将军夫人说到卖唱,“是恶魔。与恶魔在一起的唯一好处,将军、夫人,就是知道什么是邪恶,知道如何分辨邪恶。两位今天光临,我很高兴,因为古巴人民和南越人民是抗击共产主义的兄弟姊妹。”这番话一下子让议员、她与将军、夫人间的纽带变得牢不可断。尤其是夫人,她很是舒爽自在,在管家默默收拾桌上的空餐盘时,终于放开跟议员和他的太太说起拉娜。丽塔听后,立刻表达了同感同情。她与她的议员丈夫都是反共斗士,只是她没抛头露面罢了。在她看来,任何事情决不可孤立看待,每件事情几乎总是一种表征,通过表征可以发现作祟的共产主义病菌,因为病菌,世界才有了贫困、堕落、无神论调以及腐烂的东西。“我绝不允许我家里有摇滚乐。”她攥着夫人的手,安慰夫人因拉娜失去美德而难过的心,说道。“我的孩子们没一个敢在十八岁前约会。只要他们还住在家里,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我们美国人心软就软在这里:不加限制地给人自由,让他们为所欲为,想吸毒就吸毒,性想乱来就乱来,好像这些事情不是病似的。”

“任何体制都有其‘过’的东西,这些‘过’的东西必须在内部予以扼制。”议员说道,“我们听任嬉皮士盗用‘爱’与‘自由’两个词的含义,直到现在才反击他们,反击的起始点和落脚点均须放在家庭。”坐餐桌主位的议员,和在公众前不同,在这样的私人场合,语气温和,语调沉稳,宛如男爵,向坐在西侧的将军和夫人说道,“孩子们读什么、听什么、看什么,我们必须管,但这是一场很难打的仗,因为他们随时可开电视机、收音机。这就要政府出面。政府定不能听任好莱坞和唱片公司无法无天。”

“你不就代表政府吗?”将军说道。

“一点不错!这就是为何我的工作重点之一是立法,要用立法管住电影和音乐。这不是文化钳制,是带着利齿的建议。毫无疑问,好莱坞和音乐行业的人,一点都不欢迎我。不过,他们见了我、交流后,就不会这样了。他们会了解,我不是那种以摧毁他们创作而洋洋自得的恶魔,只是帮着精炼作品,提高品质。作为分管这方面委员会的委员,我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效果。效果之一就是,我与好莱坞的一些人成了朋友。我承认,我过去对好莱坞的人有偏见。其实,他们中的一些人和我们一样,知道该怎么做,也有激情。我很看重这两点。至于其他嘛,好商量。有个好莱坞家伙在筹拍一部越战影片,征求过我意见。我是要给他的剧本提意见,告诉他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为什么跟你说这件事情呢,将军。因为他这部片子讲凤凰计划。我知道你是这方面专家,我呢,凤凰计划影还没有时就离开了南越。或许你可以提些建议,不然,天知道这部好莱坞片子会拍成什么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有上尉。”将军朝我这边点了点头,说道,“实际上,他是帮我处理文化事务的助手。我想,他会很乐意读剧本,提出他的真知灼见。”我问议员这部影片的名字,回答让我吃了一惊。“Hamlet(《哈姆雷特》)?”

“不是Hamlet,是The Hamlet(《村庄》)。导演也是编剧,没当过一天兵,只是小时看过很多约翰·韦恩、奥迪·墨菲(10)的电影。剧本主角是一名美军特战队队员,他的任务是营救一个村庄。我本人在特遣队服役过两年,在南越不少村庄里呆过,但我呆过的村庄没有一个像他这个编撰出来的村庄。”

“我尽力而为。”我说道。小时候,我在越南北部一个村庄生活过,不过几年时间。一九五四年,逃到了南部。不过,不管做什么,缺乏经验从不构成障碍,我照样敢一试身手。比如上次,拉娜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结束后,我便抱着这种心态接近她。想法很简单,她开启了新生涯,我总该当面祝贺她才是吧。当时,她与我站在中餐馆前厅里,旁边是一个巨大木框,木框框着新婚佳人巨幅照。拉娜像艺术品鉴赏师冷静地鉴赏一件艺术品,打量着我,微笑道:“我刚才还想着呢,你为什么总与我保持距离,上尉。”我表示不能接受她的说法,辩解道,刚才根本没认出她。她问,我是否喜欢她眼下的样子。“我变得不像你记忆里的那个女孩了吧,上尉?”

有些男人最喜欢穿白色奥黛、天真无邪的女学生,我不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生,是越南文化代表诗意清纯的一面,可我无福享用。它如我父亲故乡白雪覆盖的山峰,距我天遥地远,因为我自身就不清纯。我要的、配得上的,只能是不清纯的东西。“你是不像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女孩。”我说道,“但是,你看起来跟我想象你有一天要变成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这话从没人在她面前说过,她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话,愣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我知道,来美国后变了的人不止我一个,上尉。比起以前住在我们家时,你现在可是——率直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