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万万没料到,第二周,瓦奥莱特给我打来电话。“我不认为还有什么好谈的。”我说道。“他重新考虑了你的建议。”她说道。我注意到,这回,她说话用了完整句。“他这人脾气急躁,不能心平气和听别人批评。他可是第一次承认了这点。冷静下来后,他认为,你还是提了一些可用的建议。而且,你敢和他理论,他敬佩你这点。没多少人愿意这么做。我一直建议他,该有个顾问,你的表现让你成了理想人选。我们需要一个熟悉越南、能在这方面把关的顾问。越南的历史、服装、武器、习俗,总之,只要书上有的我们都研究过了。余下是跟越南人打交道了,这方面你可以帮上忙。菲律宾有越南难民,我们准备用他们做群众演员,需要有人和他们打交道。”

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母亲沙沙的声音:“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弱一半,你比谁都强一倍。”我出身贫寒,血统暧昧,它们是我的两个劣势。尽管如此,因为母亲始终鼓励我、坚信我,我面对挑战抑或机遇,从不畏缩。大导演给我开出的条件是,去热带天堂拍摄,工作跟带薪度假一样,为时四个月,拍摄再延长也不会延过六个月。当然,如果当地叛乱分子哪天恶从胆边生,天堂或许就不那么像天堂,度假或许变成了打短工,酬劳或许也未必足付。不管怎样,有一点肯定,我需要离开美国的难民生活喘口气。少校的死令我自责,这种心情,如一天打好几个电话不屈不挠讨债的人,烦扰得很。此外,我脑袋深处好像挤有一个天主教唱诗班,唱我的罪,唱诗班前排正中总站着酒仙少校遗孀。葬礼上,我只给了她五十美元,但这笔钱已倾我所有。这次为大导演工作,就算最后真的拿不到足付酬劳,因为食宿全包,也能攒些钱,可拿一部分帮助少校遗孀与他们的孩子。

孩子是无辜的,却遭遇了不公。这方面,他们跟小时候的我一样。不过,对我不公的不是生人,而是亲戚,我的几个姨妈。家族人聚会时,姨妈们不愿我和她们的孩子一起玩耍;厨房里有好吃东西时,她们嘘声把我赶出厨房。新年留给其他孩子的是美好温暖的记忆,留给我的却是一块块伤疤。伤我的竟是姨妈。我记忆里第一个新年是哪次呢?可能是我五岁或六岁过的新年。当时,我跟姨妈的孩子们一起,等着到每个大人面前说些祝健康快乐的吉祥话。我表情肃穆,忐忑不安。轮到我时,我一字不落地说了背下的祝福话,也不像我的大多数表兄弟姊妹磕磕巴巴,很真诚,一心取悦大人。可是,二姨没有赏我红包。当时,母亲这边所有亲戚,男女老少,有母亲的父母,有母亲的九个兄弟姊妹,有我的三十六个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像在一棵虬曲多节大树树枝上栖着,大眼小眼瞪着我。“我的红包不够了。”狠毒巫婆高高地俯视着我,讲出一个理由,“正好少了一个红包。”我木木站着,两只胳膊依旧恭恭敬敬交叉放在胸前,希望有红包变魔术似的出现,或者,起码听到一句歉疚的话。然而,什么也没再看见,什么也没再听到。过了像有几分钟,母亲将手放在我肩上,说道:“二姨真好,给你上了一课,还不谢谢二姨。”

后来,回到家,坐在我俩合睡的木床上,母亲才嘤嘤哭了。虽然其他姨妈、姨爹给我的红包钱,较之于其他孩子的,仅是一半,但他们毕竟给了。不过,这已无济于事。“那是因为你只有一半我们的血。”我的一个表兄不怀好意说道。“你是杂种。”我问母亲什么是杂种。她脸涨得通红。“要是可以,”母亲说道,“我会徒手掐死他。”迄今,没有哪天像那天,让我学到那么多关于自己、世道和人的知识。一个人,无论以什么方式接受了什么样教育,须心存感激。因此,从某方面讲,我感谢二姨、表兄。我在学校里看到学到了许多高尚东西,但我最牢记的是我的二姨、表兄上的两堂课。“哦,他们会后悔的。”母亲啜泣道。她紧紧搂着我,紧得让我几乎窒息。我脸紧贴住她的一个乳房,感到舒爽松弛,一只手抓住她另个丰满柔软的乳房。热热的浓浓的麝香气味,那种潮湿天里大部分时间屁股不沾凳子忙着厨房活的少妇的肉体散发的香气,穿过母亲薄薄的棉质上衣,逸了出来。“他们会后悔的!你要比他们所有人更用功,学得更多,知道得更多。你要比他们所有人都强。向母亲保证,你能做到!”我立下了保证。

这事我只告诉过两个人,敏和邦。当然,略去了关于母亲乳房的情节。当时,还在上中学,我们三个刚进入青春期,经常远离其他人,呆在一起。跟邦讲这事时,我俩在河边钓鱼。他听后,气得甩了鱼竿。“我要是哪天碰到你表兄,”他扬言道,“看我不打破他脑袋,给他好好放掉一半的血。”敏比邦克制。他在那个年纪,就能心态沉稳,凡事三思,以及与他年龄不相称地辩证唯物地分析问题。那天放学后,他请我喝小塑料袋装的甘蔗汁。我俩坐在路边,用吸管吸着甘蔗汁。“你讲的红包是个象征。”他说道,“象征着所有错误的东西。他们把它当血的颜色,因为你的血排斥你。他们把它当命运和运气的颜色,这是落后观念。我们成败,不是因为命运或运气。我们成功了,是因为我们了解世界运行的规律,了解自己须做什么事情。我们失败了,是因为其他人比我们更了解这方面。像你姨妈子女那类人,只管利用事物,从不质疑。只要有用,他们就拥护。你因为置身于外,能看出事物骗人的实质。你眼里的红色跟他们的不同。红色不象征好运气,不象征命运。红色象征革命。”蓦地,我也看到一片红色。它在不停跳动。世界也开始变得有了意义。简单的颜色竟蕴含有这么多不同层次的意义,且力量巨大,不得不谨慎使用。谁要是什么时候看到用红色写的东西,就知道麻烦和变数就在前头。

因此,我给姑妈写信,无论明信还是暗信,不用警示意义如此强的红色。写暗信,我使用密码,即便用作密码的文字读着很不舒服。比如,下面这段来自备受推崇的理查德·赫德《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的一段话,读来心堵:

“越南农民不反对使用空中打击力量,因为他不关心政治,只关心如何养活自己和家人。当然,轰炸村庄,令他不安。但是,轰炸是说服他的有力手段,教他明白,站到并不能保护他的共产分子一边,何其错也。如此权衡,轰炸村庄造成的损失最终不值一提。”(第一二六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