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5页)

我木木地点点头。他出了牢房。牢房里只剩我、面前一叠厚厚的检讨书以及一叠厚厚的白纸。我呆呆地看着这叠白纸最上面一张,拿笔的手颤个不停。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恐怕好几个小时,我这才吐出小截舌头,开始誊写检讨书。刚开始,一小时只能抄寥寥数字。渐渐地,一小时能抄好几页纸。啊,经历了这么多这么久,才有了可抄检讨书的一天。我抄呀抄,一年多的生活随之一页页原原本本展现在我眼前。我滴着口水,纸被滴得斑斑点点。渐渐地,撞伤的额头开始消肿愈合。我越来越深刻理解检讨书的字字句句。我从字里行间读懂了这个男人。我对检讨书展示的这个男人,这个智商存疑却从事情报工作的间谍,愈发同情。他是愚蠢呢,抑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过往的择边站队是正确呢,抑或错误?难道这些问题不是所有人也该扪心自问吗?难道这些问题只由两部分组成的我才该关心吗?

誊抄完检讨书,我已恢复足够判断力。我在这份检讨书里找不到前述问题的答案。医生再次检查时,我提出一个请求。“什么请求,亲爱的小伙子?”“再多给一些纸,医生,再多给些纸!”我的理由是,要将写检讨书阶段结束后,亦即在接受没完没了的口试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写下来。他又拿来不少纸。于是,我将他们在考试室里对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的感受写在了新的纸上。可以想见,我多么可怜这个有两套不同思想的男人。他一直没认识到,他这种人充其量不过是低成本影片里的角色,好莱坞片或日本片,讲的是军事试验搞砸后的恐怖情节。一个有两套不同思想的人怎敢认为可代表自己,更遑论可代表他人,包括他一身反骨的同胞?他们不可能被代表,切勿听代表他们的人口吐莲花。随着越写越多,我感受到另外一种让我惊诧不已的东西:我竟然同情折磨我的男人。难道他,我的朋友,不因曾那么待我精神也受到折磨吗?当我写完,当我写完那刻冲着明灿灿亮晃晃灯光大声叫出可畏的那个字,我已敢肯定,他的精神不会不受折磨。既如此,我余下要做的便是请求医生让我再见一次政委。

“这个想法很好。”医生拍着我写的东西,满意地点着头,同意道,“你差不多完全好了,我的孩子。你差不多完全好了。”

自口试结束到现在,我没见过政委。他让我一个人慢慢恢复身心。不过,我想的是,他不见我是因为,曾那么待我,内心一定非常矛盾,即便他须对我做那些事情,为的是我须自己悟出答案。关于他提的谜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甚至连他也不能为我提供答案。他能做的,唯有通过不无遗憾、令我痛苦的方式,加速我的再教育,促我尽早悟出答案。因此,他想我该恨他才是,自然不愿再见我。不管怎样,在他的住处,我和他又一次且最后一次见面。我能看出,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给我递上一杯茶,之后,用几根手指不停敲着膝盖,之后,像在研究我新写的东西。折磨者与被折磨者之间的高潮已过,相互还能说什么呢?我也一时茫然。我坐在竹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的元神和肉体仍是分离。与此同时,我从他那张不是脸的可怕脸上察觉出,与我一样,他也处于元神与肉体分离的状态。肉体的他是政委,元神的他是敏;肉体的他是审讯我的人,元神的他是唯一我能向其倾诉的人;肉体的他是折磨我的魔鬼,元神的他是一心救我的朋友。或说,这是我的视幻觉。不,将他人、将自己看作一个不分离的整体,亦即聚焦时看到的人比散焦时看到的人似乎更真实,这才是真正的视幻觉。当我们眼里的自己与别人眼里的我们不统一时,我们便去照镜子,总以为镜子里的自己才是真实的我们。同理,当我们以为自己最能看清自己时,这是自欺欺人。由此类推,当听我的朋友说话时,我如何知道听到的不是我的幻觉?我不知道。他不是就我状况堪忧的身体和精神嘘寒问暖,而是直接告诉我,邦与我可以离开这座集中营,离开越南。听他这话,我只有尽我所能判断,他在戏弄我呢抑或当真。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会死在这里。他语气如此肯定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委实惊诧。“离开?怎么离开?”

“安排了卡车。在门口等着你和邦。我听说你准备见我,就不想再拖了。你们将去西贡。邦在那里有一个表亲,肯定会找他。这个人曾两次试图逃离越南,但两次被抓。至于第三次,因为有你和邦,他会逃成的。”

他的安排让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我们能逃成?”好半天,我才问道。

“我怎么知道?”从他没有脸的脸上,我看不到表情,但我从他的声音听得出,他高兴,或许,也苦涩。“因为我花钱给你们买来了逃跑机会。我给了相关官员钱。他们确保相关警官会适时对你们网开一面。你知道钱从哪来的吗?”我不知道。“女人给的钱。有些女人想死了要见关在这里的丈夫,为了见到丈夫,开什么价都愿接受。她们给的钱,看守拿走一部分。其余的,指挥官和我拿了。我分得的钱,一部分寄给了我的妻子,一部分上贡给了我的上级,余下的用来当你们的买路钱。在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依旧能用钱买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难道不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吗?”

“没什么了不得。”我嘟囔道,“很可笑。”

“哦?我不能说,拿这些可怜女人的钱和金子,笑得出来。不过,你要知道,你毕竟干过革命,因此你也可以凭检讨书就能获得自由。但邦跟你不同。除了钱,没什么可让他获得自由。毕竟,我必须用钱买通指挥官——一大笔钱,因为邦的罪可不少,也不轻。再说,你们必须离开越南,可要保证你俩能离开越南,除了花一大笔钱,没任何其他办法。我的朋友,为了我们三人的友谊,为了救你们,我才拿女人的钱和金子。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吗?还爱我这个朋友吗?”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他这个无脸男人不断折磨我,用他的话说,为了我好,为了让我悟到空。尽管如此,此刻,我从他身上认出了一个没变的敏。只有一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才能理解一个无脸的男人啊。我上前抱住他,低声哭了。我知道,他让我获得自由,但他自己永远无法自由。除非死——就他生不如死的状态而言,死至少是一种解脱——他不能或者不愿离开这座集中营。他的这种状况带给他的唯一好处是,他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或者也许看到却听之任之的东西,因为,他在镜子里看到他没有脸的脸时,理解什么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