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当天下午,迈克尔乘着自行车的士前往哈瓦那旧城,车把手上反射着火辣辣的热带阳光。去过唐人街的意大利餐馆——唐人街与意大利结合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永远讽刺的矛盾体——之后,他招手叫住了另一辆自行车的士,这辆车会把他载到另一个哈瓦那——不是马勒孔海滨大道的哈瓦那,也不是卡拉的公寓所在的那个哈瓦那。哈瓦那旧城的离港口特别近的那一部分,几乎就是一个贫民窟。街道年久失修,各种换洗衣服搭在了院子里,电话线私拉乱扯,怪不得古巴的电话系统这么不可靠。

迈克尔问了车费后,瞬间被车夫说的价格震住了,因为车费还不到两美元。他给了那个家伙一笔慷慨的小费。车夫的眼睛都瞪圆了,尔后把钱塞进口里。迈克尔希望那个家伙一家人晚上能够吃一顿饱饭。

走下的士的时候,迈克尔拉出地图。唐人街的那个军官说商店就在圣基道霍大教堂附近。迈克尔随即动身前往。一路往哈瓦那旧城的深处走去,他绕过了许多狭窄的鹅卵石小路,还有古巴被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建筑。最后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广场。

大教堂耸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教堂前,仔细地研究其优雅的巴洛克石面装饰,还有两个不对称的尖塔。他心里想,一些人真有幽默感。他记得妈妈曾说过,她以前在里面点过蜡烛,所以他走了进去。里面没有人,只有大理石地板和花岗岩支柱,还有冷酷得让人噤声的微弧拱廊。他绕过教堂正厅,不禁赞叹这华美的雕刻和艺术装饰。显然,教堂的后部,就在他进来的那个门旁边,是一张摆满祈愿蜡烛的神台。

他走出教堂向右拐。一想到母亲曾经走过这些同样的街道,他心中便有一种异常古怪的感觉。她那时在这里做什么呢?她那时和谁在一起?离广场300米左右的地方坐落着一个小小的咖啡馆,他感觉自己应该停下来喝一杯。他刚想走过去,然后突然想起还有任务在身,咖啡得靠边站了。

他沿着原路走回广场,绕着它的边缘走了一圈。广场附近的建筑并不像教堂一般华美,也没有保存得那么好;准确来说,大多数楼看起来都是脏兮破旧。迈克尔仔细盯着广场一角的一个区域望去。它小得都不能被叫做一条街,更像一个隐秘的小巷,或者说是一个凹槽。巷尾处突然冒出一栋三层建筑,两边大门打开,那有可能是一个仓库的入口。

是这里吗?

迈克尔悄悄地走过去。大门以前被涂成过白色,但是跟哈瓦那的其他东西一样,油漆已经大部剥落。他抬头往上看。屋檐凹陷进去,整栋楼都没有窗户。他四处探看,发现两扇门的左边旁边有一条狭窄的走道。他走了过去。深色的影子使眼前的视线都模糊了,但是往前走20米左右就到了一个院子,院子四周则是破旧的楼房。一家房子的二楼阳台上站着一个黑皮肤的女人,她穿着白色长袍包着头巾盯着他看。他们目光相会的那一瞬间,她就迅速消失了,迈克尔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这闹的到底哪一出?

他原路返回仓库的大门,耳朵贴着墙壁仔细听。里面传出刺耳的爵士音乐声,但时不时还有一个高分贝的哀嚎声传出,断断续续地此起彼伏。迈克尔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防止自己要紧急撤离;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9毫米手枪,拉出衬衫,把枪别到腰带上。

他走近门边,敲了一下,然后静静等待。

无人应门。

他一点都不惊讶;如果里面有人,那台收音机(也可能是其他杂七杂八的机器)的声音肯定掩过他的敲门声。他抓起一个门把手。它一下子就转过来了,门打开了。他好奇地往里面探探头。

一个灯泡在天花板上摇颤,照得屋里昏黄,但门口的斜缝也透了一点光进来。水泥地板上满是蜘蛛网似的裂缝,说明这个地方曾经肯定是一个工厂。斑驳空白的墙壁上四处钉着钉子,各种各样的线在墙壁上拉缠乱绕。一根电线连着一个立式电扇,它嘶哑地咿呀作响,制造了不少噪音。

车间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他们躬身站在一台看似老式印刷机的机器前面。一个鼓轮连着一个精致的金属框架,两个巨轮牵带着滚动转动。他们背对着迈克尔,但是他们看起来应该五十好几了,可能还更老一点。其中一个头发都几乎掉光了,下巴懒懒地下垂。另外一个则拖着一串油腻的灰发。两个人的打底衫都被汗浸湿了,各自拖着一条宽松短裤。那个秃顶男走到墙边,插上根电线,迈克尔刚才听到的高分贝哀嚎声又开始了。转轮大概动了三下又停了下来。

“狗屁东西!”一个男人拍打着它骂道。

二人一直沉浸在印刷机的作业——或者说不作业——当中,都没有注意到迈克尔,所以他又敲了一下门,但这次是在里面敲。

“早上好,先生们。”他用西班牙语说道。

二人转过身来看了一下他。秃顶男皱起眉头,有头发的那个男人则几分不悦地张开嘴。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迈克尔继续用西班牙语说,“唐人街有位前任军官告诉我说,这家工厂的主人以前在安哥拉北部服役。”

秃顶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跟另外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就像看到外星人一样盯着迈克尔。

迈克尔坚持说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两年前驻扎在卢卡帕的上校。”

两个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秃顶男摸了摸下巴,他的胡子至少有三天没刮了。“你他妈的是谁啊?”他问道。

迈克尔在路上就编好故事了,“我以前也在安哥拉。但我不是士兵,而是一个医生。”

那个秃顶厚下巴的男人皱了皱眉,“在哪里?”

“栋多。”

“地狱啊,那个地方。但整个国家都是啦。”

迈克尔点点头以示赞同。“那你是这家……工厂的主人?”

秃顶男笑了,笑声空洞刺耳,“这鬼地方你也叫工厂?”他摆摆手,“没有灯,没有电,没有钱。”他摇摇头,“还有,它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他的,迈克尔心想。一切都属于国家了。他想笑笑就把错误掩饰过去,但是第二个男人一直在仔细观察他。他插话了,“那你找的这个上校是谁?”

迈克尔转向他说,“他叫路易斯·佩雷斯。”

“那你又是谁?”他的眼神好像开始算计了。

“我叫迈克尔·德卢卡。”

“德卢卡?意大利佬?”

“我父亲是意大利人,我母亲是古巴人,”迈克尔撒谎道,“她在59年差点就离开古巴,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父亲是一个水手,”他说道,“但我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