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8页)

就在这时,莱娜塔出人意料地插话,虽然我觉得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去听莫里兹在说什么,而只是专注地端详着河中水流的姿态——可她这时却说道:

“要议论所有的这样一些事情,只能是从来都不明白信仰这个动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那样一种人才有资格。谁要是哪怕是有一回亲身体验过,将心灵沉潜于上帝而感受到某种幸福,那么,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寻思,什么应当去锻造长矛,什么应当去磨利镰刀之类的事。所有这些雄赳赳的斗士们,什么去迎战维里阿罗夫的达维德们,什么路德们,茨文格里们与约翰们全是魔鬼的奴仆,魔鬼的帮凶。关于他人的罪行我们议说呀,谈论呀,议论了何其多?可是,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自身,就像去照镜子那样去审视自己,我们就会看到自己的罪孽与自身的耻辱,那时我们会说什么呢?要知道,我们所有人,每一个人,最好应当去体验大吃一惊时的心寒与战栗,就像小鹿听到猎人的枪声时那样,去钻进修道院的修道小室,我们应当去加以改革的并不是教会,而是自己的心灵,这心灵再也没有能力去对上帝作祈祷了,再也没有能力去笃信他的话语了,这心灵只是一味地想去议论,去证实,去评说,去判定。如果你,鲁卜列希特,像这一位一样地思索,那我就再也不能与你待在一起了,再多待一分钟也不行,我宁愿一头栽入这河水中,那也比与一个不信神的人待在同一个船舱里要好受一些。”

这几句话,在当时使我觉得它们十分突兀的这几句话,莱娜塔是带着火辣辣的激情说出来的。一说完这些,她就很冲动地站起身,很快地离开了我们,那个莫里兹呢,不无疑心地扫了我一眼之后,也走出船舱,而开始吆喝他的手下们去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而那个莫里兹则对我们疏远起来,于是,我们俩在驳船上便陷入一种完全与外人无交往的状态,而这正合我的心愿。在莱娜塔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我竭力对她表示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妥让,为的是清楚地展示,我是多么珍视她的吩咐。不过,在船舱里度过的那一夜,莱娜塔几乎没有成眠,直到天亮都未曾入睡,我则应她的请求留在她身旁,静静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我的手累得完全发麻。莱娜塔呢,看上去,她对我的劳动是很感激的,因而也给我以回报——不论是在夜深人静时,还是在东方破晓时,她始终以绝对少有的礼貌对我予以回报。我们俩之间这种充满友情的温馨一直延续到抵达科隆时的最后一个时刻。而一旦到达科隆,这种温馨突然中断了,仿佛风暴袭来时缆索陡然断开。

在我们这个旅程的第二天,斜阳西垂的时分,科隆城里的那些教堂的塔楼,就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露出轮廓了,我怀着一种诚挚的激动,对那些教堂一一给予辨认,并把它们的名称说给莱娜塔听:那个塔顶高耸着的,是圣·马丁教堂;那有着矮墩墩的、笨拙的塔顶的,是圣·格列翁教堂;塔顶看上去那么小巧玲珑的,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而让人感觉那么庞大的、沉重的建筑,乃是元老院(8)。最后,那个裂成两半的、没有完工的巨型建筑,则是宏伟的三皇教堂(9)。当我们的船快要抵达城市时,我便更加兴奋起来,开始辨认街道、熟悉的房屋、古老的树木,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景物高度激活了,我真想马上就这极度的感动大哭一场,而暂时忘却莱娜塔就在身旁。此情此景自然没有逃过她那猫一般的观察力,这一点,当时就被种种迹象所证实。只见她立即改变了对我温存的态度,神色变得严厉,神情刚毅起来,仿佛是那严寒之中被冻得硬邦邦但依然挺立着的高粱杆儿。

我们所搭乘的驳船在一条名叫尼德兰沿岸街的码头上停泊下来,在其他的带帆的、带桨的船舶之中,在码头最忙乱时刻,它抛下了锚儿。我们与莫里兹道别后就径直上了岸。在船上,我们一直处于与人们格格不入的清高状态,此时一上岸,仿佛陡然跌入那阿里基耶尔地狱的第一圈。到处堆放着卸下的货物,满地都是什么桶呀、盒子呀,到处挤满了行人:水手、造船工人、商行的掌柜、搬运工人以及纯然是看热闹的好奇者;一些马车直接驶过来运货物:车轮吱吱发响,马儿打着响鼻,狗在吠叫,人声喧哗,叫喊着,叫骂着,我们俩立时就被一群商人、犹太人与搬运工给围住了,所有的人都提出要为我们效劳。我从这群人中挑选出一个小伙子,嘱咐他去运我们的行李,但就在这时,莱娜塔没有任何酝酿突如其来地向我转过身来,用完全异样的腔调对我掷出了这样的话语:

“现在我想对您道声感谢,骑士先生。您把我送到这儿,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您继续赶您自己的路程去吧,而我要在这座城市里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分手啦,愿上帝保佑您。”

我想了一想,断定莱娜塔说这些话乃是出于过分的礼貌,于是,我便开始对她进行彬彬有礼的反驳,可是她的回答则分明已是很断然的了:

“您为何要涉足我的生活呢?我感谢您为我的操劳与帮助,可我现在对这些再也不需要了。”

这会儿,我可是丧魂落魄了。那时,我对莱娜塔的心机还知之甚少——这颗心本是由矛盾与突兀构成,就像一块织锦由千万条彩线而织成,可是我那时尚未认清它的真面目。于是,我就提起我们俩先前交换的誓言,但是,莱娜塔第三次回答我时已是那么怒气冲冲,甚至并非没有几分粗鲁:

“您这个人——并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兄弟,更不是我的丈夫:您没有任何权力把我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您以为,您花掉几块盾(10)币后您就买下了我的身体,那您就误入歧途了——因为我这个人,并不是那种靠卖笑为生的女人。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我觉得与您为邻是件不愉快的事情时,您并不能用威胁来强迫我与您在一起。”

在绝望中我便诉说起来,并且说了太多的话,多得我现在已不能把它们复述出来。起初我指责莱娜塔,然后卑躬屈膝地央求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这些举动都是为了留住她,可她对我投来鄙夷不屑的,也许,甚至是十分嫌弃的目光,从我身边闪开而走到一旁,简短但却执拗地回答我说,她想独自一人待着。这时,一些旁观者跑过来倾听我们俩的争论,我赶紧以特别的执着吁请莱娜塔跟我走,她却威胁道,她要去找在街上巡逻的骑警,或者,索性就找善良的路人,从他们那儿寻求保护以免遭受我的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