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活就是麻烦

今天,阴雨连绵,天地合一,柔情脉脉。

我回想起一幅刻在深灰色石头上的印度浮雕:男子双臂拥抱女身,轻柔婉约。这双经年累月受风雨侵蚀的躯体,依稀给人以两只紧紧相抱的虫豸的印象。雨点打在它们身上,贪婪的大地慢慢把它们吞噬。

我坐在木屋里,看着天空阴暗下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张帆,没有一只鸟,只有泥土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

我站起身,像个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接雨。忽然间,我真想哭出来,一种不是我自己的,也不是关于自己的,而是更深邃、更隐蔽的惆怅,从潮湿的土地上升起。就像是一头无忧无虑地吃着草的牲畜,忽然间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在空气中嗅到自己被包围而无法逃脱的那种恐慌感。

我真想大叫一声,舒解一下心中的闷气,但又羞于这样做。

天上的云越来越低,我隔窗远望,心在轻轻地跳动。细雨令人愁肠翻滚,一切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辛酸回忆都浮现在眼前—— 朋友的别离、消逝了的佳人笑靥……希望已失去翅膀,像飞蛾停留在蠕虫的状态,趴在我的心扉上啃嚼。

透过雨和潮湿的土地,被流放在高加索的朋友的形象逐渐涌现。我拿起笔和他交谈,用以撕破雨形成的罗网,舒展呼吸。

亲爱的朋友,我在克里特的一个荒凉海滨给你写信。

命运之神与我达成了协议,让我在这里待上几个月,充当资本家、褐煤矿主、实业家的角色。如果这场游戏成功,那我就要说,这并非一场游戏。不过,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还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你叫我“书虫”吗?

我一气之下,决心放弃与纸墨打交道的行当——一个时期或者永远——而投身到实际行动中去。我租了一个蕴藏褐煤的小丘,雇了工人,买了镐、锹、电石灯、筐篓和车子,挖了坑道,自己钻了进去。我就这样来气你。由于挖掘地道,我从书虫变成了鼹鼠。希望你赞同这变化。

我在这里享受到非常的乐趣,因为它们很单纯,由清新的空气、阳光、大海和小麦面包这样一些永恒的因素所形成。晚上,一个像离奇的航海家辛伯达般的人物,盘腿坐在我面前。他谈得绘声绘色,世界开阔了。有时,他感到语言不够用,就猛地站起来跳舞。而当他感到舞蹈仍不足以表达时,他就把桑图里放在膝上弹拨起来。

曲调时而粗犷强烈,令人顿时悟到人生暗淡可悲,因自惭形秽而窒息;曲调时而悲怆,令人感到人生时光匆匆,犹如沙从手指缝中流失而无从得救。

我的心像纺织工的梭子在胸膛中来回活动。在克里特的几个月来,它一直在编织,而—— 上帝原谅!—— 我认为我,是幸福的。

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话很对。人有高低,幸福就有不同层次。因此高低两者需相互适应。我亲爱的学生和先生,我今天的幸福就在于:我忐忑不安地一量再量自己目前的高度。因为你知道,人的高低总是有差异变化的。

而人的灵魂是怎样因着它所生活的地方,那里的气候,沉寂、孤独或是周围的伴侣而变化的啊!

从我这偏僻寂寞的位置去看,人群就不像是一群蝼蚁,却反而像是生活在充满碳酸和深厚腐殖质的大气中的恐龙、翼手龙等巨大怪兽。一个不可思议的、荒诞而凄惨的丛林。

你所喜欢的“祖国”、“种族”的观念,吸引我的“超国家”、“人类”的观念,在威力无比的毁灭气浪中,都取得同样的价值。我们觉得自己走出来说了几个音节,有时甚至于没有音节,含糊不清的一个“啊”、一个“呜”——然后我们就被毁灭了。而即使是一些最崇高的思想,如果加以解剖,也就看见它们只是装满糠的玩偶,糠里藏着一个铁制弹簧。

你很清楚,这种冷酷无情的冥想绝不会使我逃避,相反,这是点燃我内心火焰必不可少的火种。因为正如吾师佛陀所说的“悟入”。我既然悟到了,并且同那位隐形的世界的“导演”眨眼间就达成了默契,他总是心情愉快、充满幻想的,那我就可以从此干到底,也就是说在人世间贯彻始终而不气馁地扮演我的角色。因为我悟到了,我也就参加了上帝舞台上的演出。

于是,我举目眺望世界舞台,看见你在高加索那传奇的地方,也在扮演你的角色。你竭力拯救数以万计的濒临死亡危险的我族同胞。假普罗米修斯却要受真殉难者的罪,与饥饿、寒冷、疾病、死亡这些黑暗努力战斗。而你生性高傲,往往面对许多不可克服的黑暗势力而以为乐。因为这样,你那几乎没有希望实现的人生抱负就更加悲壮,你的灵魂就更具有悲剧性的伟大。

过着这种生活,你必然认为它是幸福的。既然你认为这样,它就是这样。你也是量体裁衣,按照你的身材裁剪你的幸福;而你如今的身材——赞美上帝!——超过了我的。一个好先生不能希望得到比这更加辉煌的奖赏:培养出一个超越自己的学生。

至于我,我常常忘记。我指责自己走迷了路,我的信仰是集怀疑之大成。有时我真想做个交易:以短暂的一分钟换我的余生。而你呢,你牢牢地掌握着舵,即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忘记你航行的方向。

你记得我们俩穿过意大利回希腊的那天吗?我们决定到当时仍处在危险中的庞图斯区去。你想得起来吗?

我们在一个小城市急急忙忙下了火车——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等候另一列车的到来。我们走进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树木繁茂的大园子。那里有阔叶树、香蕉树、微暗而带金属光泽的芦苇,还有颤悠着的花朵盛开的树枝,和聚集在它们周围的蜜蜂群。

我们心醉神迷,默默向前走,犹如在梦中。忽然,在花径转弯处出现两个年轻姑娘。她们边走边看书。我已记不得她们是美是丑,只记得一个金黄色头发,一个棕色头发,都穿着春季连衣裙。

用像在梦中出现的那样大胆的行为,我们走到她们跟前,你笑着说:“不管你们看的什么书,我们都可以跟你们讨论讨论。”她们读的是高尔基的著作。尽管时间紧迫,我们还谈到了人生、贫困、心灵的反叛、爱情……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的欢快和惋惜,我们和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已成为老友和恋人。像是要为她们的身心负责,我们急切地交谈,因为几分钟后,我们就要永远离开她们。

火车进站,鸣笛。我们仿佛忽然醒来,蓦地一惊。我们相互握手,怎能忘记那绝望的双手紧握,不愿分离的十个指头。其中一个姑娘脸色苍白,另一个在笑声中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