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们都是兄弟(第2/3页)

“‘孩子,过来。’我说,‘到我身边来。’

“我解开裤带里边装满土耳其镑和麦吉迪埃的钱袋。我跪下来把钱全倒在地上。‘喏,拿吧!’我喊着,‘拿吧!拿吧!’

“这些孩子趴在地上,拾起金镑和麦吉迪埃。‘这些是给你们的,是给你们的!’我大声说,‘统统拿去!’

“然后,我把装着零碎东西的篮子也给了他们。

“‘所有这些都给你们,拿去吧!’

“我收拾东西,溜之大吉。等走出村口,我解开衬衣,把我绣上圣·索菲亚教堂的那件护身符揪出来,撕碎扔掉,然后拔腿就跑,跑啊……跑……啊,到现在还在跑……”

左巴靠在墙上,又朝我转过身来,“就这样,我摆脱了。”

“从祖国摆脱出来?”

“是的,从祖国摆脱出来。”他用坚定而平静的语气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从祖国、从神父、从金钱中摆脱出来。我用筛子筛选,越筛,筛出来的东西越多。我这样减轻了我的负担。怎么对你说呢?我自我解放了,我变成了一个男子汉。”

左巴眼中闪着光芒,宽大的嘴巴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沉默片刻后,他又说起来,他心里有话忍不住要讲。

“有个时期,我说,那个是土耳其人、保加利亚人,这个是希腊人。我为了祖国,干了些让你毛发都竖起来的事,老板。我杀人、抢劫、焚烧村庄、强奸妇女、毁灭家庭。为了什么?就因为他们是保加利亚人、土耳其人?呸!见鬼去吧,混蛋!我常对自己这样说,见鬼去吧,蠢货!可现在我对自己怎么说呢?这是个好人,那是个坏蛋,他可以是个保加利亚人,也可以是个希腊人,我不问是哪国人。他是好是坏,我今天只问这个。现在我老了,凭着我吃的这块面包发誓,我已经开始连这个都不问了。老伙计,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我都怜悯他们。现在,当我见到一个人,即使摆出不在乎的样子,我也会对自己说:这个可怜的人也吃、也喝、也爱、也害怕,他也有他的上帝和他的魔鬼,他也要死亡,僵挺挺地躺在地下让蠕虫吃掉。唉,可怜的!我们都是兄弟,都是喂虫的肉!

“而如果是个女人……唉!我简直要哭出来!老板你老开我的玩笑,说我爱女人。我怎么能不喜欢她们呢?她们是天生的弱者,你只要抓住她们的乳房,她们就不知道怎么是好,无抵抗地屈从。

“另外有一次,我又进入了一个保加利亚人的村庄。村里有个乡绅是希腊人,这个坏蛋看见我就去告发了。他们包围了我住的房子。我跳上晒台,从这个屋顶滑向另一个屋顶。那晚有月光,我像猫一样从一个晒台跳到另一个晒台,但是他们认出了我的影子,爬上屋顶向我开枪。那时,我怎么办呢?我顺势掉进一家人的院子,一个保加利亚女人正在那里躺着睡觉。她一看见我就张口要喊,我伸出右臂向她轻声说:‘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喊!’我又抓住她的胸脯,女人脸色发白,要昏倒。

“‘进去吧,’她小声对我说,‘别让他们看见……’

“我进去了。她拉着我的手问:‘希腊人?’‘是的,希腊人,别告发我。’我抱住她的腰。她什么都没说。我和她睡觉,欢喜得心脏颤抖。我心想,该死的左巴,瞧,这就是女人!她是保加利亚人?希腊人?巴布亚人?全都一样啊,老家伙!这就是人,一个有嘴、有乳房,知道爱的人。你杀人不觉得可耻吗?老混蛋!

“这就是我跟她在一起,得到她的温暖时,心里对自己说的。可是祖国,这该死的,不放过我。早晨,我穿着这保加利亚女人给我的衣服走了。她是个寡妇,从箱子里拿出她前夫的衣服给我,还抱着我的双膝恳求我再去。

“是的,是的,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那时我是爱国者,你知道,就是头野兽。我带去一桶煤油,给村庄放火。这可怜的女人准也烧死在里边了,她名叫柳德米拉。”

左巴叹息。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两三口就把它扔掉。

“祖国,你说……你信你书本里说的空话!你应该相信的是我。只要有国家,人类还得是畜生、猛兽……但我,赞美上帝,我已得到解救,结束了。可你呢?”

我没有回答。我羡慕在面前的这个人。他用他的血和肉战斗、屠杀、接吻,经历了我试图通过纸和墨水去认识的一切。所有我在寂静中,坐在椅子上一个一个地去探索的问题,这个人却在山上的洁净空气中,用他的利剑解决了。

我闭上眼,但无法平静下来。

“你睡了,老板,”左巴有点恼火地说,“可我,像个傻瓜,还在这里跟你说话呢!”

他咕哝着躺下。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他的鼾声。

我整夜没有闭上眼睛。那晚,听到夜莺的叫声,骤然使我在孤寂中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悲哀,流出泪来。

拂晓,我起床,站在门口远望大海和旷野。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样。在我面前,沙土上那一簇荆棘矮树丛,昨天还是那么凄惨暗淡,现在却开满了小白花。柠檬和橘树,花朵盛开,馨香四溢。我永远看不够这周而复始、万象更新的奇迹。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欢叫。我回转头看去,左巴半裸着身子也起了床,他蹿到门口,为眼前的新春景象而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惊愕地呼叫,“这奇迹,老板,那边动荡的蓝色,叫什么?海?海?这边穿着带花的绿色围裙的?是大地?是哪位艺术家把它们创造出来的?我向你发誓,老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

他的眼睛湿润了。

“嘿,左巴,”我向他喊,“你疯啦?”

“你笑什么?你没看见吗?这里有魔法,老板!”

他冲到外边跳起舞来,像春天里的马驹似的又在草地上打滚。

旭日东升,我伸出手掌感受暖意。树枝发芽,乳房膨胀,心灵也像树木似的敞开了。此时此刻,似乎灵与肉都是木质构成的。

左巴站了起来,头发上沾满露水和泥土。

“快,老板!”他向我喊道,“我们换衣服,打扮一下。今天要给我们降福,神父和父老们马上就要来了。要是他们看见我们在草地上打滚,那多么给公司丢脸!嘿,把假领和领带拿出来!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儿!人没有头不要紧,只需要有一顶帽子。老板,这是个荒诞虚伪的世界。”

我们换了衣服,工人们来到了,接着乡绅们来了。

“做得像个样子,老板,忍住点,别叫人家笑话。”

走在前面的是穿着件大口袋一样邋遢法衣的斯特凡神父。每逢祝福、洗礼、婚丧事,人家送给他的葡萄干、小饼干、奶酪馅饼、黄瓜、肉丸子、糖衣杏仁,都乱七八糟地扔进大口袋。到晚上,他妻子老巴巴蒂娅,戴上老花镜,边把东西整理分类,边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