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死者听得见(第2/4页)

“等一等,老伙计,别太着急!”玛拉玛特尼娅抓住她伙伴的手说,“说真的,我心里想的跟你一样,可得等她灵魂归天……”

这时候,病人仿佛感到自己已到生命的尽头,把手伸进枕头下面,紧张不安地乱翻,取出一个骨雕的白色耶稣受难十字架来。多少年来,她已把这十字架忘记,放在箱底一堆破衣烂衫中间,仿佛耶稣基督是一副灵丹妙药,非到万不得已,就不去动他。只要生活愉快,有吃有喝,能做爱,就用不着他了。

她把十字架放在被汗水浸湿的心口上。

“亲爱的耶稣,我的宝贝耶稣……”她低声说,仿佛在热情地搂着最后的情人。

鹦鹉仍然在侧耳静听,感到女主人的音调有了变化,这使它想起往昔的不眠之夜而欢快起来。

“卡那瓦洛!卡那瓦洛!”它像报晓的雄鸡一般,用嘶哑的声音高唱。

这一回,左巴没有干预鹦鹉喊叫。他注视着床上的女人哭泣并亲吻十字架,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呈现在他那张憔悴的脸上。

房门开了,阿纳诺斯蒂老爹手里拿着帽子,慢慢地走进来,到病人身旁鞠一躬,跪下来。

“原谅我,太太,”他说,“上帝也将宽恕你。要是过去我有时对你说话粗鲁,请不要记恨。人不是圣贤啊。”

但妇人这时正安安静静地躺着,沉浸在一种难以描写的幸福中,听不见阿纳诺斯蒂老爹说话。

一切痛苦的折磨,悲惨的晚年,轻蔑的讥笑,恶毒的语言,像个普通良家妇女独坐门前编织粗厚毛袜的凄苦黄昏,此刻全都烟消云散。

这位当年的巴黎美人,众人趋之若鹜的风韵撩人的女子,曾经让四大列强在她膝上跳跃,让四大列强的舰队向她致敬!

大海蔚蓝,浪花飞溅。海上堡垒在港口摇荡,五彩缤纷的旗帜在桅杆上飘扬。烤山鹑和烤绯鲤飘香。侍者端上磨雕水晶盘盛的冰镇水果,香槟酒瓶塞飞撞巡洋舰的天花板。

黑胡子、棕胡子、灰白胡子、金黄胡子,花露水、紫罗兰、麝香、广藿香四种香味,船舱的铁门都关上,厚厚的幔帐放下来,灯火都点燃……霍顿斯太太闭上眼睛。她爱情的一生,痛苦的一生,啊,上帝!这只是瞬息即逝的一刹那……

她从这个男人膝上挪到那个男人膝上,拥抱绣金线的制服,把手插进香喷喷的大胡子里。他们的名字她都记不起来了。像她的鹦鹉一样,她只记得卡那瓦洛,因为他最年轻,因为这是鹦鹉唯一能叫出来的名字。别的名字太复杂,难叫,都记不得了。

霍顿斯太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热情地紧抱着十字架。

“我的卡那瓦洛,我亲爱的卡那瓦洛……”她梦呓般低唤情人的名字,并把十字架紧紧贴在松弛的乳房上。

“她开始说胡话了。”雷妮奥大婶咕哝,“她准是看见死神了……我们把头巾解下来上去吧。”

“你不怕上帝惩罚,她还没咽气就给她唱丧歌?”玛拉玛特尼娅大婶说。

“嗨!你不想着她的那些箱子、衣服、鸡、兔子、店里的货物,还等什么灵魂归天,能拿就拿!”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玛拉玛特尼娅大婶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们解下黑头巾,散开稀疏的白发,抓住床沿。雷妮奥大婶先起了个头,一声拖长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左巴扑过去,揪住两个老婆子的头发,把她们扔到一边。

“闭嘴,没看见她还活着吗?”他吼道。

“老混蛋!”玛拉玛特尼娅大婶又把头巾系上咕哝着说,“从哪儿掉下来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霍顿斯太太,这位饱经沧桑的老歌女听到尖叫声,美妙的幻象消失,海军上将的旗舰沉没,烤肉、香槟和喷香的大胡子不见了,她又躺在天涯海角一张发臭的死亡之床上。

她做了个想起来的动作,仿佛要逃脱,但又躺了下来,发出无力的哀鸣:“我不想死!我不想……”

左巴俯身看她,用他结满老茧的手去抚摸她滚烫的前额,把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他的双眼充满泪水。

“别说话,别说话,亲爱的。我在这儿呢,我是你的左巴,别害怕……”

一下子,幻想如同一只海蓝色的巨大蝴蝶又回来了。垂死的人抓住左巴的大手,慢慢伸出双臂抱住左巴低下的脖子。她的嘴唇动弹:“亲爱的卡那瓦洛,我亲爱的卡那瓦洛……”

十字架滑落在地上,摔碎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嗨!伙计,来啊,把鸡放上,水开了。”

我坐在角落里,眼泪不时涌上来。

这就是人生,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冷漠、邪恶……无情。这些人,围观着这个来自世界尽头的老歌女,抱着一种残酷的欢乐心情,看着她死去。仿佛她并不是个人,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只奇异的彩色大鸟,折断了翅膀落在海滩上。

左巴脸色苍白,把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轻轻拽开,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好像什么都辨认不清,又擦了一下眼睛。

病人肿胀的脚动弹着,嘴咧开,抽搐了一下又一下。被单滑落在地,露出半裸的身子,满身大汗,皮肤青黄。她发出像杀鸡时不大的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就一动不动,两眼睁大、惊惶、呆滞。

鹦鹉跳到笼子下层抓住栏杆观看。左巴向他的情人伸出一只大手,非常温柔地给她合上眼睛。

“快来帮忙啊!你们来啊,她死了。”哭丧婆们尖声喊叫着向床上扑去。

她们发出一声长嚎,前后摇晃身子,攥起拳头捶胸。单调哀戚的动作使她们迅速进入轻微的催眠状态。多年沉积胸中的忧伤像毒药般侵入肺腑,心窍顿开,哀歌突发。

“你不应当躺在地下……”

左巴走到院子里。

他看上去想哭,但在女人面前不好意思。记得有一天他曾对我说:“哭鼻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但只能当着男人哭。男人之间彼此了解,不是吗?这没什么可害臊的。可是在女人面前就要坚强。因为如果我们也哭天抹泪,那么脆弱的女人该当怎样呢?那不就全都完了!”

人们用葡萄酒给死者擦身,给她装殓的老婆子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然后往她身上洒上一小瓶花露水。从附近菜园飞来的苍蝇落在她的鼻孔、眼睛周围和嘴唇间。

黄昏来临,西天柔美宁静。镶着金边的朵朵红云,在深紫色的晚霞中缓缓前行,时而形如船舶,时而变成天鹅,继而又宛如棉絮丝缕制作的神奇怪兽。透过院中芦苇,可以看到远处大海波浪滔滔,银光闪烁。

两只吃得饱饱的乌鸦从无花果树上飞起,落在院中石板地上昂首踱步。左巴怒气冲冲地拾起一块石头朝它们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