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要去哪里?这些问题一直缠绕着杰斯特年少的心,现在终于有答案了。还有那些困扰他的梦魇:他时常梦见死去的“大男孩”,让他感到内疚和忧烦,现在也不会了。他还梦到过把舍尔曼从一群暴徒手中救出来牺牲的自己。舍尔曼看着他的尸体,伤心欲绝。还有梦见他把玛丽莲·梦露从瑞士的一场雪崩中救出来,然后成了英雄,骑着马,神气活现在纽约街头游行庆祝,人们向他撒来五彩缤纷的纸条纸屑……这些都是很有趣的白日梦,以后都不会再做了。再说毕竟救玛丽莲·梦露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梦中他还救过很多人,也梦见自己很多次像英雄一样死去。他的梦几乎都是发生在异国他乡。从来没在米兰,没有在佐治亚州,要不在瑞士,要不在巴厘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但现在他的梦悄然改变了。不管是晚上睡觉的梦境还是白日梦都变了。很多夜晚他会梦到父亲,梦见父亲他似乎就找到了自己。他是父亲的儿子,他也要成为一名律师。以前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很多可能性,现在清楚了。而一旦清楚,杰斯特就感到真正的快乐和自由了。

新学期开始了,杰斯特非常高兴。穿上崭新的衣服,那是圣诞节时他得到的礼物:一双新鞋,新的白衬衣,新的法兰绒裤子。他感受着自由的心情,心里对“我是谁?我是什么?我要去哪里”都有了最终明确的答案。这学期他会努力学习,特别是英语和历史——要读宪法和背诵那些伟大的演讲,不管是不是课程要求的都要去读去背诵。

那层以前有意在父亲身上蒙着的神秘面纱现在除去了,爷爷也会偶尔提到他,虽然不是很经常,提到的时候也不会再掉眼泪了,就好像杰斯特被吸收为共济会会员或者“麋鹿俱乐部”成员或者什么似的。杰斯特可以告诉爷爷自己的计划,告诉他自己要去学法律。

“上帝知道我从来没鼓励你去学这个。但是如果那是你想去做的,孩子,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支持你。”其实法官心里在暗自高兴。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句:“那么你是想成为爷爷那样的律师吗?”

杰斯特说:“我就想成为爸爸那样的律师。”

“你爸爸,你爷爷……我们都是同脉的兄弟。你将成为另外一个克莱恩家族的骄傲。”

“啊,我现在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啦,”杰斯特说,“我曾想过很多种可能——我这辈子到底要干什么。弹琴,开飞机,等等。但是没一样是真正我想做的。我就像一只总是爬错树的猫。”

新年伊始,法官平稳安静的生活突然被打乱了。有一天早上维利丽来上班,她把帽子挂在门后,没有像每天一样去前院打扫卫生,而是就站在厨房里,黑着脸,倔倔地一动不动。

“法官,”她说,“我要文件。”

“什么文件?”

“就是政府的文件。”

法官既生气又惊讶,连早上起来正抽着的第一支香烟的情趣都被破坏了。维利丽开始说起社会保险:“我拿出工资的一部分要付给政府,你也应该付你那份。”

“是谁跟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法官想这些也许又是一次“重组”,但他觉得太可怕了没有说出来。

“人家都在说。”

“好了,维利丽,想想这个道理。为什么要去给政府缴钱?”

“因为法律规定的。大家都知道。就是所得税。”

“仁慈的上帝啊,你不会愿意缴什么所得税的!”

“我愿意。”

法官一直为自己对黑人的理性有深深理解非常自豪,他用坚定的语气安慰她:“你把事情搞混了,别去理它。”他又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句:“怎么啦,维利丽,你在我们家都待了快十五年了吧?”

“我想按照法律办事。”

“这是扰乱法律。”

维利丽终于说出她想要什么:“我想到我不能工作时可以有退休金供养我。”

“你要退休金做什么用啊?你老了不能工作了我会照顾你的。”

“法官,你自己都已经很老了。”

这句话可把法官彻底激怒了。的确这件事非常令他恼火。同时他也非常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非常了解黑人想法的,每个星期日午餐,当他说:“啊,维利丽呀维利丽,我告诉你,你会永远住在天国……”的时候,他从没意识到,他一次又一次说这样的话令维利丽非常气恼。他也没意识到自从他的外甥“大男孩”死了之后,她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认为自己懂黑人,但是他从来没有太留意他们的情绪变化。

维利丽不想改变话题,她继续说道:“有一位女士说会帮我缴政府税,还说一个星期给我四十美元工资,还有周六和周日两天休息。”

法官心跳加速,脸色也变了:“好啊,那你去找她吧!”

“我可以找个人来给你做事。法官,爱丽·卡朋特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爱丽·卡朋特!你非常清楚她是个呆头呆脑的家伙!”

“那么,那个不中用的舍尔曼如何?”

“舍尔曼不是仆人。”

“哼,那你说他是什么人?”

“不是专门做仆人工作的。”

“现在有个女士可以替我缴政府税,还会给我每周四十块钱,外加周末两天休息。”

法官火气更大了。早年一个仆人只要付给每周三块钱就是很高的工资了。但是现在年年仆人的工资在上涨,现在法官每周付给维利丽三十美元,他听说训练有素的仆人可以一周拿到三十五美元甚至四十美元。即便如此,现在找仆人也是难上加难。他一直对仆人都很随和,而且他也一直都相信人道主义——但是那他就该同意给这么高的工资吗?但是他只想求个太平和舒服,于是他试着做些让步:“你的政府的税我来付吧。”

“我不相信你。”维利丽说。法官第一次发现维利丽其实是一个很凶悍的女人。她的声音不再是唯唯诺诺,而是非常彪悍。“那位女士会帮我付政府的税,还给我一周四十块钱……”

“好啦!你去找她吧!”

“现在吗?”

法官很少会对仆人们提高嗓门说话,但是今天他吼起来:“没错,现在!你走了我才高兴呢!”

维利丽心中很气,但是她没有说话。她气得布满皱纹的紫色嘴唇直哆嗦。她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戴上插着粉色玫瑰花的帽子。她一眼也没看工作了十五年的厨房,也没跟法官说句再见,踩着沉重的步子,从后门走了。

房间里静极了,法官很害怕。他害怕把他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他会中风。杰斯特到下午放学才会回家,他不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他记得杰斯特小时候总是在黑夜里大叫“来人啊,来人啊!”现在法官自己也想这么大叫。现在屋子里完全一片寂静,他才意识到有点儿声音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他去了法院的广场去寻找一个新仆人,但是时过境迁,没有黑人再在这里等着被雇用。他问了碰到的三个黑人,但她们都已经有主人,她们看他的表情就像他神经出了差错。于是他去了理发店,剪了头发,洗了头,刮了脸,为了打发时间,他还修了指甲。然后在理发店实在没什么事可干了,他就去泰勒旅馆的“绿厅”消磨时光。他在“板球茶坊”花了两个小时吃午饭,然后起身去马龙的药店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