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加莫特和加拉西卡(第3/4页)

加拉西卡哭了!巴尔加莫特感到奇怪。“准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来了。”他这样想着,同时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加拉西卡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像狗那样呜呜咽咽地哭着。

“你是装傻还是怎么的?”巴尔加莫特用一只脚踢了踢他。

加拉西卡仍一个劲儿地哭着。巴尔加莫特摸不着头脑。

“你丢了什么啦?”

“红——鸡——蛋!……”

加拉西卡继续哭着,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点。他坐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手上沾满黏糊糊的浆液以及一些红鸡蛋的碎壳。巴尔加莫特还是摸不着头脑,但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我……我好心好意……想过复活节……红鸡蛋……而你却……”加拉西卡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讲着,可巴尔加莫特却弄明白了。原来,加拉西卡是想按照基督徒的习惯用红鸡蛋庆贺复活节,而他巴尔加莫特却要把人家送警察局。本来这个红鸡蛋他出警察局时也许还能带在身边,可现在却被打破了。所以他哭了。

巴尔加莫特想,如果自己为万纽什卡那么小心地保存着的大理石蛋也被砸碎了,不知自己会多么懊恼哩。

“真是没有想到。”巴尔加莫特摇摇头,看着扑倒在地上的醉鬼,不觉可怜起他来,觉得他跟亲兄弟一样,可这个亲兄弟却遭到了自己骨肉兄弟的欺侮。

“他想庆贺基督复活……可见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呀。”警察喃喃地说。他竭尽愚笨的脑袋瓜的全部智力得出了这个明确的结论。一种交织着羞愧和怜悯的复杂心情使他越来越感到歉疚。“而我却竟然……把他送警察局!可真是!”

巴尔加莫特难过地哼哧着,在加拉西卡身边蹲了下来,军刀咣当一声,碰到了石墁的路面。

“喂……也许,鸡蛋没有砸碎?”他不好意思地瓮声瓮气地问道。

“哼,还没有砸碎呢,你也许想把我的整个脑袋都砸碎吧。狠心的家伙!”

“你这是怎么啦?”

“怎么啦?”加拉西卡模仿他的口气说,“人家好心好意向他祝贺复活节,可他却……要把人家送警察局。红鸡蛋我就只有这么一个,知道吗?蠢货!”

巴尔加莫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丝毫没有因为加拉西卡辱骂他而感到生气。警察整个愚钝的心灵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既像怜悯又像后悔,在他五大三粗的身躯的内心深处,有样什么东西执拗地刺痛着他,折磨着他。

“像你这种人还不该狠狠地揍一顿吗?”巴尔加莫特问道,但闹不清这“你”是指自己还是指加拉西卡。

“嗨,你啊,真是个菜园子里的稻草人。你要知道……”

看来,加拉西卡已经恢复了常态。在他已经有几分清醒过来的脑子里,涌现出了一大堆最引人入胜的骂街的话和侮辱性的绰号。但就在这时候,管自在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巴尔加莫特,做出了不容分说的断然决定。他宣布说:

“走,上我家去开斋。”

“要我上你这个大肚皮魔鬼家里去,亏你说的!”

“听我说:走!”

加拉西卡大为惊讶。他不情不愿地站立起来,由巴尔加莫特挽着胳膊走了。“上哪儿去?”这可不是去警察局,而是去巴尔加莫特本人家里,而且是去他家里……开斋!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使得他的酒完全醒了。于是,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诱惑力很强的想法——这就从巴尔加莫特身边溜走。但是他脚下的那双鞋子不争气,处于最糟糕的状态中,怎么也不听使唤,两只鞋不是你绊着我,就是我绊着你,仿佛发誓非要纠缠在一起不可。再说巴尔加莫特又和气得出奇,说实在的,加拉西卡已经不再想离开他溜走了。而巴尔加莫特呢,则绞尽脑汁,吃力地找话讲,颠三倒四地一会儿向加拉西卡讲述警察守则,一会儿又回到打人和警察局这个基本问题上来。他是肯定打人和警察局的作用的,但同时又加以否定。

“您说得对,伊凡·阿金季内奇,不打我们这号人是不行的。”加拉西卡甚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巴尔加莫特今天实在太和善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巴尔加莫特嘟哝着说。显然,他那个笨拙的舌头都在唠叨些什么,他自己比加拉西卡理解得还要差……

他们终于到家了。加拉西卡已经不再感到惊讶。玛丽雅看到这对不寻常的伙伴,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根据丈夫惊慌失措的脸色,已经猜到不必加以反对了;她凭着女人特有的软心肠,完全明白现在该做些什么。

加拉西卡傻乎乎地、一声不响地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桌旁边。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为自己褴褛的衣衫、肮脏的手感到羞耻,为自己醉醺醺的样子、下流龌龊的生活,以及自己的一切,感到羞耻。他喝汤时烫了嘴,那汤漂着一层荤油,烫得厉害,一不留心,汤水就泼到了台布上;女主人虽然客气地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可他却窘得不知怎么才好,结果把更多的汤水洒到了桌子上。又粗又硬的手指哆嗦个不停,加拉西卡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手指甲有多长多脏。

“伊凡·阿金季内奇,你给万纽什卡带回来了什么料想不到的……好礼物?”玛丽雅开口问道。

“先别谈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巴尔加莫特急忙回答说。他喝汤时也烫了嘴,所以正一边吹着汤勺,一边庄严地捋着胡子。透过这庄严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同加拉西卡一样感到吃惊。

“请吃呀,吃呀,”玛丽雅好客地邀请着说,“盖拉西姆(6)……您的父称叫什么?”

“安德列奇。”

“请吃呀,盖拉西姆·安德列奇。”

加拉西卡正竭力想把一口汤咽下肚去,结果哽在喉咙口了。他扔下汤勺,一头伏倒在桌面上,就伏倒在刚才他自己泼出油汤的地方。从他的胸膛里又发出那种不久前在路上使巴尔加莫特不知所措的、可怜巴巴的、粗野的号哭声。孩子们本来已经不去注意客人了,此刻也都扔下汤勺,把他们高音部的童声同客人的男高音交织在一起。巴尔加莫特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惊慌失措地望着妻子。

“您这是怎么啦,盖拉西姆·安德列奇!得啦,别哭了。”女主人宽慰着号啕痛哭的客人。

“用父称……有生以来没有听到过有谁用父称……称呼过我呀(7)……”

1889年

(靳戈 译)


(1)普什卡尔原意是炮匠(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所加)。

(2)巴尔加莫托夫一姓的词根“巴尔加莫特”意为佛手柑,状似梨,有异香,肉质细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