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2/4页)

“这神父真是铁石心肠!”木匠卡尔席诺夫用头朝他扬了扬。这木匠曾经给神父家修过窗框,神父却连五个卢布的工钱都不肯付给他。

就这样,伊格纳季神父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一直走到坟地,又同样身子挺得笔直地、坚强地从那儿走回来。只有到了妻子的房间门口时,他的背才稍稍弯下一点;但这也许是因为对于像他那样的身材,大多数的门框都显得太矮了的缘故。他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房间,一时看不清妻子的脸;而当他看清了时,不觉吃了一惊:妻子的神色竟十分平静,眼睛里也没有泪珠。那一双眼睛既没有表示出愤怒,也看不出痛苦——它们是淡漠无情的,同她把羽绒褥子压得凹陷下去的整个肥胖无力的身躯一样,沉重地、顽强地缄默着。

“你觉得身子怎么样?”伊格纳季神父问道。

但双唇仍是默然无声,两只眼睛也依旧沉默着。伊格纳季神父伸出一只手去摸她的前额,额头冷冰冰、潮滋滋的。奥尔加·斯捷潘诺芙娜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以表示她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地抚摸她。当伊格纳季神父将手挪开时,她的两只因为瞳孔扩大而看上去几乎变成黑色的深灰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望着他;眼睛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那么,我回自己屋去了。”伊格纳季神父说,他感到寒冷和恐惧。

他来到客厅里。客厅里跟平日一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罩着白色椅套的高沙发椅就像一具具裹着白布尸衣的死尸。窗口挂着一个铁丝鸟笼;但笼子是空的,笼门洞开着。

“娜斯塔霞!”伊格纳季神父喊道,这嗓门连他自己都觉得粗鲁。女儿刚刚埋葬,他就这么大声地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嚷嚷,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娜斯塔霞!”他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问,“金丝雀哪儿去了?”

厨娘哭得连鼻子都又红又肿了,像根水萝卜。她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那还用问,飞走了。”

“为什么要把鸟放掉?”伊格纳季神父威严地皱起眉头。

娜斯塔霞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撩起印花布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一边哭诉着说:

“它是……是小姐的……心肝宝贝……难道还能把它留在笼子里吗?”

这时,伊格纳季神父觉得,那只欢乐的、唱起歌来总是侧着头的黄色的金丝雀,确实是薇拉的灵魂,如果不放它飞走,不就等于薇拉还没有死吗?于是,他更生厨娘的气了,便怒冲冲地吼道:

“滚开!”因为娜斯塔霞没有立刻朝门口走去,他又添了一句,“蠢货!”

自从埋葬了女儿的那一天起,沉默就笼罩了这幢小小的房子。这不是寂静,因为寂静——只意味着不存在音响;这是沉默,沉默就是人们可以说话而不想说。当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妻子的房间,同她执拗的目光相遇时,他正是这样想的;那目光是如此沉重,仿佛全部空气都变成了铅,压到了他的头上和肩上。当他凝视着铭刻有女儿的声音的乐谱,凝视着她的书和她的肖像画时,也正是这么想的。这张大幅油画肖像是她从彼得堡带回来的。伊格纳季神父看这张肖像画有一定的顺序:先看肖像上那闪闪发亮的面颊,同时想象着这面颊上横着一道伤痕,因为薇拉遗体的面颊上是有这么一道伤痕的;至于怎么会有这道伤痕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关于这道伤痕的由来,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火车压的,那一定会把整个头部都碾碎,可是薇拉遗体的头部却是完整无损的。

也许,是人们在收尸时用脚踢的,或者是指甲无意中划破的?

但是,长久地去设想薇拉死亡的详情细节是可怕的。于是,伊格纳季神父转而看画上的眼睛。这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真漂亮,因为睫毛很长,所以睫毛下边有一道明显的影子,把眼珠衬托得分外明亮;这两只眼睛恰像被镶嵌在挂遗像用的黑色小镜框里一样。那位虽然寂寂无名却很有才华的画家赋予这双眼睛一种神奇的表情:仿佛在这双眼睛同它们所看的东西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这有些像乌油油的钢琴盖,上边落着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薄薄的尘埃,使抛光过的木质琴盖的闪光显得比较柔和。而且,不管伊格纳季神父从哪个角度看这幅肖像画,那双眼睛总是那么紧紧地盯着他。然而,这肖像画,这眼睛,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是如此强烈,以致仿佛可以听得到它。渐渐地,伊格纳季神父开始觉得他听到了这沉默。

每天早晨做完弥撒,伊格纳季神父便来到客厅里,先扫视一眼那只空鸟笼和屋里所有的旧物,随后坐到高背沙发椅上,闭上眼睛,谛听这幢房子里的沉默。这里边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鸟笼寂静而温柔地沉默着;可是在这沉默中,可以感觉到悲伤和眼泪,以及那遥远的、已经死去的笑。妻子的沉默虽然因为有墙壁隔着,比较轻一些,但是却顽强、沉重,就像铅块一般,而且很可怕,非常可怕,以致在溽暑蒸人的大热天里,伊格纳季神父也都感到寒气逼人。女儿的沉默则如同坟墓一般冰冷、久长,如同死亡一般神秘莫测。沉默本身仿佛也感到痛苦、难受,竭力想转化为语言,但是某种像机器一样强有力的笨重的东西却把这沉默牢牢地控制住,不让它动一动,并把它拉长成钢丝。终于,在很远很远的屋角落里,那钢丝开始摇晃,开始缓慢地、怯生生地、悲戚戚地呜咽起来。伊格纳季神父怀着欢乐和恐惧的心情捕捉这一正在诞生的音响,双手握住高背沙发的扶把,头朝前伸出,等待着那音响朝他靠近过来。但是这音响中断了,又变得默默无声。

“胡闹!”伊格纳季神父生气地说着,从高背沙发椅上站立起来,身子依旧是那么笔挺,那么高大。

透过窗户,他看到一块洒满阳光、墁有整整齐齐鹅卵石的广场,正对面竖立着仓库的一道长长的、没有窗口的砖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停着一辆像一尊泥塑似的马车;这令人莫名其妙:整整几个小时连一位过客也没有,这马车为什么还一直停在那儿?

伊格纳季神父一离开家就不得不常常说话。例如在行圣事(2)时就得同神职人员和教民说话,有时玩纸牌就得同朋友们说话。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以为自己整天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这是因为伊格纳季神父对任何人都无法讲述那件主要的、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每天晚上都反复思考的那件事情:薇拉为什么要死?

伊格纳季神父不愿意理解现在要弄清楚这一点是办不到的,他仍然以为可以弄清楚。现在几乎每天夜晚他都失眠,回忆那天深夜的情景:他怎样同神父太太站在薇拉床边,恳求薇拉说,“你说呀!”可每次回忆到这句话后,往下的情形,在他看来,就跟真情不一样了。他那紧闭着的眼睛里虽然一片漆黑,却始终保留着那个夜晚的明晰的、一点也不见暗淡的图景。他看到薇拉怎样在自己的床上坐起来,微笑着,说着话……但是,她到底说了什么?那句薇拉不曾说出来的、必定能使一切迎刃而解的话,仿佛已经离得那么近,只要俯下身子,竖起耳朵,控制一下心脏的跳动,就立刻可以听到了;但同时,那句话又是那么遥远,遥远得无可指望。于是,伊格纳季神父从床上起来,伸出握在一起的双手,不停地挥动着,请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