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第2/3页)

她要是能像跟菲利浦那样跟我谈话,我也许就能了解她了。安娜会寻思道,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在想什么,老是怀疑她背地里隐藏着什么,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她们从马尔文坐车回家的途中多半是沉默的,因为史蒂芬会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母亲已不再需要她保护,现在有车夫照顾她们俩——除了车夫,还有两匹神情高傲却非常守规矩又温和的灰色马。至于安娜则会叹口气倚靠在角落,想到要找话题便感厌烦。她会好奇史蒂芬是累了或只是不高兴,又或者这孩子可能根本就是蠢笨。她是否应该为孩子感到难过?她始终拿不定主意。

此时,史蒂芬在享受马车的舒适之余,会开始沉浸在五花八门的幻想当中,那是日暮时分,偶尔会出现在孩童脑海中的幻想。汤普森太太弯曲的背脊看起来像把弓——不是彩虹弯弓,而是射箭用的那种;如果从她的头到脚系上一条紧绷的弦,拉弓一射能不能射得准?瓷狗(兰利的店里有漂亮的瓷狗)会让你想起某人,是啊,当然就是柯琳丝,柯琳丝和一间摆着红色瓷狗的小屋。可是你试着不去想柯琳丝!有一道好古怪的光斜照在山丘上,是一种金色光辉,让人觉得难过——为什么像这样照耀着山丘的金色光辉会让人难过呢?米布丁,几乎和木薯粉一样难吃,但也不尽然,因为没有那么黏滑;木薯粉会躲避你的咀嚼,感觉很恐怖,好像一直在咬你自己的牙肉。路上闻起来湿湿的,很美好的气味!可是奶妈洗东西的时候只会有肥皂味……不过当然了,上帝是不用肥皂清洗世界的,既然身为上帝,也许根本用不着肥皂……你就需要很多,尤其是洗手的时候……上帝洗手也不用肥皂吗?母亲谈论着小牛和小婴儿,看起来像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就是彩绘玻璃上抱着耶稣的那个,这让人想起教堂街,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在教堂街其实挺让人兴奋的。男人戴着可以脱下的帽子,不光只是微笑,多有趣啊。圆顶礼帽肯定比下颚系着蝴蝶结的来亨草帽有趣得多——你可没办法脱下这种草帽向母亲致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白色道路上,两旁是枝叶繁茂的坚实树篱,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野蔷薇。乌鸫和画眉高声啼鸣,声音之大,即使有轻快的马蹄声和马车沉闷的响声,史蒂芬还是听得见。这时她一定会偷偷看安娜一眼,因为知道母亲最喜欢乌鸫和画眉的歌声,却只见安娜双手交叠端放,脸则隐藏在阴影中。

接下来随着马厩的接近,马会加快速度奔过大门——莫顿庄园那两道高大铁门,也是永远象征着家的忠实大门。一棵棵老树飞掠而过,随后是在牧地上吃草的牛群——长着诡异白脸的伍斯特郡牛;接着是两座平静的湖,天鹅就在那儿养育小天鹅;然后是草地,最后接近屋宅处,车道形成一个大弯通往宏伟的家门。

这孩子年纪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在金色暮霭中,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看见莫顿大宅这番美景,会让她喉头哽咽。她想以一种非常接近哭泣的方式呐喊抗议:“够了,够了,你让我好痛!”结果却只是用力地眨眼,紧闭着嘴唇,难过但也快乐。这种感觉很怪异,史蒂芬在精神层次上还很小,这负担对她而言太过庞大。将来莫顿的精神会成为她的一部分,会永远深植在她内心某个角落,离得远远的,不受往后年月以及生活的压力与丑陋所影响。若干年后,会有某些气味唤醒她的记忆——生长在水边的灯芯草湿润的气息;牛只那亲切的、略带奶香的气味;干燥玫瑰花瓣、香鸢尾根与紫罗兰,安娜房中总是随时飘着这些香气,此外还有隐约浮动的蜂蜡味。到那时,史蒂芬内心仍与莫顿相连的部分就会知道孤单寂寞的滋味,就像一具灵魂苏醒后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在夹缝中漂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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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与史蒂芬会脱下外套,到书房去找菲利浦爵士,他通常都在这儿等她们。“哈喽,史蒂芬!”他会用愉快低沉的声音喊着,目光却落在安娜身上。

史蒂芬的视线一定总是跟着父亲的视线,因此她也会站在那里看着安娜,有时候那平静满盈的美会让她惊异屏息。她始终没有对母亲的美习以为常,每次看见总会觉得惊诧;她的美也属于那种古怪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就像树篱底下绣线菊的香气。

安娜可能会说:“怎么了,史蒂芬?拜托,亲爱的,别再盯着我看了!”史蒂芬则会因为被安娜逮个正着,而羞愧惊慌得脸颊发烫。

菲利浦爵士通常会出面救她脱困:“史蒂芬,这是新的关于打猎的图画书。”或是:“我知道有一张纳尔逊年轻时的版画肖像,真的很不错,你要是乖的话,我明天就订来给你。”但片刻过后,他和安娜一定会聊起天来,不顾史蒂芬地自寻开心,像两个小孩似的发明一些荒谬的小游戏,只是这些游戏不一定会把那个真正的小孩包括进去。史蒂芬会默默地坐在一旁观看,内心被千奇百怪的情绪所苦,全是七岁小孩所无法应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情绪。她只知道看见父母如此相处,让她对某样东西充满渴望,那是她很想要却又说不上来,总之能让她和他们一样快乐的某样东西。而且这样东西总是会和莫顿、和像她父亲书房一样庄严气派的房间混在一起,也会和洒入大量阳光、飘进宽广庭园花香的窗子外面那辽阔的景致交融。她的心会试着搜寻一个理由,但又找不到理由——除非是柯琳丝,但柯琳丝无法融入这些画面;尽管爱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不属于这里,就像刷子、水桶和抹布不属于那间高贵的书房。

不久史蒂芬就得下楼喝她的下午茶,留下这两个大孩子独处,她心里暗忖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到她——就连父亲也一样。

到了幼儿室后,她很可能会发脾气,因为心里觉得空虚、想哭;也可能因为照了镜子,实在很讨厌自己浓密的长发。于是一把抓起涂了奶油的厚片面包时,不是打翻牛奶壶、摔破新茶杯,就是用手指把洋装正面给抹脏,惹得宾恩太太大为光火。这种时候她若开口,多半都是语出威胁:“我要把我的头发全部剪掉,你们等着瞧好了!”或是:“我恨死这件白洋装了,我觉得像个白痴,我要把它烧掉!”然而一旦发作,她就会把几个月来的委屈不满全挖出来,还回溯到当初想成为年轻纳尔逊的时候,大声抱怨说身为女孩把一切都搞砸了,包括纳尔逊在内。接下来她就这样咕咕哝哝一整晚,因为当一个人不开心确实会咕咕哝哝,至少七岁的小孩会这样,事后回想似乎也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