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士兵(第3/4页)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那医生有点惊讶地问道,“我们都同处这桩虚幻的买卖中。在求生的路上,我总是乐意拉伙伴一把的,只要他也愿意这样帮我。这些人走了很远的路,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我对老人特别不忍心。”

“可是他们是来看儿子的。”

“他们来得太晚了。兴许他们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呢。”

“万一他们哭起来呢?”

“他们也许会哭。那是他们来的原因之一。我会在门外听着,要是事情变得不好收拾了,我就来制止他们。”

“听起来可真有点疯狂,”约塞连沉思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看着儿子断气呢?”

“这事我一直没能想明白,”医生承认说,“但他们总是这样。好了,你怎么说?你要做的也就是在那儿躺上几分钟,死那么一回。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好吧,”约塞连让步了,“就几分钟,而且你保证就等在外面。”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兴趣,“我说,你干吗不用绷带把我裹起来,效果不是更好吗?”

“听着像是个绝妙的主意。”医生喝彩道。

他们在约塞连身上裹了一卷绷带。一群医务勤杂工给两扇窗户都装上了茶色窗帘,再放下来,使房间笼罩在阴沉沉的暗影之中。约塞连建议放些花,于是医生派了一名勤杂工出去,找来两小束即将凋谢、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气味的花。一切准备停当,他们便安排约塞连回到床上躺下来,然后让探访者进来。

几位探访者迟迟疑疑地进了病房,似乎他们觉得自己是闯入的不速之客,于是带着谦恭歉意的眼神,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先进来的是悲伤的母亲和父亲,然后是那位满脸阴沉的兄弟——一个体格敦实、胸部宽厚的水手。这对夫妇生硬地并肩走进病房,就像从墙上一幅熟悉而又隐秘的结婚周年银板照片上走下来似的。他们都很矮小、枯瘦却颇有尊严。他们好像是用铁和老旧、深暗的衣服做成的。那女人有一张深棕色的椭圆形长脸,表情忧郁,一头粗糙泛白的黑发简洁地从正中分开,质朴地往后梳到脖子后面,没有卷烫或装饰。她显得阴郁而忧愁,画了唇线的嘴唇紧紧抿着。那位父亲十分僵硬、古怪地站着,身上穿一件双排扣外套,配有衬垫的肩部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紧了。他个子虽小,却显得粗壮结实,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两撇漂亮的银色小翘胡子。他的眼角布满皱纹,湿乎乎的。他窘迫地站在那里,两只强健有力的劳动者的手拿着他的黑色软毡帽的帽檐,放在外套翻领前,神情凄惨并焦虑不安。贫穷和辛劳在两人身上都留下了岁月的伤痕。那位兄弟像在找人打架。他那白色圆帽傲慢地斜翘着,双拳紧握,愤怒地瞪着房里的一切,一脸受伤后凶猛好斗的怒容。

三人怯懦地朝前走,踩出吱吱的响声;他们彼此紧挨在一起,像是一支鬼鬼祟祟的送葬队伍,脚步几近一致地一点点往前挪,终于来到病床旁边,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约塞连。随后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不堪忍受的静默,那静默仿佛要持续到永久。最终,约塞连再也忍受不了,便清了清嗓子。那老头终于说话了。

“他看着真吓人。”他说。

“他病了,爸。”

“吉乌塞普。”母亲叫道,她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青筋毕现的手指紧抓着衣襟。

“我叫约塞连。”约塞连说道。

“他叫约塞连,妈。约塞连,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哥哥约翰。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认得。你是我哥哥约翰。”

“他真认得我!爸,他知道我是谁。约塞连,这是爸爸。跟爸爸说声好。”

“你好,爸爸。”约塞连说。

“你好,吉乌塞普。”

“他叫约塞连,爸。”

“我受不了他这么吓人的样子。”父亲说。

“他病得很重,爸。医生说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医生,”父亲说,“你知道那些家伙多不老实。”

“吉乌塞普。”母亲又叫道,声音低沉,因为无声的痛苦而变了调。

“他叫约塞连,妈。她现在记性不大好了。这儿他们对你怎么样,老弟?他们对你还好吧?”

“挺好的。”约塞连告诉他。

“那就好。就是别让这里的人随便摆布你。虽说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这儿任何人差。你也有你的权利。”

约塞连心中一阵慌乱,于是闭上眼睛,这样就不必看着他兄弟约翰了。他开始烦躁。

“哎呀,瞧他的样子多吓人。”父亲说。

“吉乌塞普。”母亲叫道。

“妈,他叫约塞连,”兄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记不住吗?”

“没关系,”约塞连打断他,“她想叫我吉乌塞普,那就叫吧。”

“吉乌塞普。”她叫了他一声。

“别担心,约塞连,”兄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担心,妈,”约塞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有没有牧师?”兄弟想知道。

“有的。”约塞连撒谎道,又不禁害怕起来。

“那就好,”兄弟说,“只要你一切都有安排就好。我们一路从纽约赶来,还担心不能及时来到这里。”

“及时赶来做什么?”

“及时赶来见你一面,在你死前。”

“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想让你死得孤孤单单。”

“那又有什么区别?”

“他神志一定是越来越失常,”兄弟说,“他总是翻来覆去说同一句话。”

“这事真是太滑稽了,”老头儿回答道,“我一直以为他叫吉乌塞普,现在我才发现他叫约塞连。这事真是太滑稽了。”

“妈,让他感觉好一点,”兄弟恳求道,“说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

“吉乌塞普。”

“不是吉乌塞普,妈,是约塞连。”

“那又有什么区别?”母亲以同样悲伤的口气头也不抬地答道,“他就要死了。”

她肿胀的双眼溢满了泪水,然后又哭了起来,身体在椅子里缓慢地前后晃动着,两只手放在衣襟上,就像坠地的飞蛾。约塞连担心她会开始哀号。父亲和兄弟也哭了起来。约塞连突然想起他们为什么都在哭,于是也哭起来。一名约塞连从未见过的医生走进病房,谦恭有礼地对探访者说他们该走了。父亲郑重其事地站直身体,向他道别。

“吉乌塞普。”他说。

“约塞连。”儿子更正说。

“约塞连。”父亲说。

“吉乌塞普。”约塞连更正说。

“你很快就要死了。”

约塞连又哭了起来。医生在病房后头瞪了他一眼,于是约塞连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