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城堡

我是周二午餐时间打的电话。那天,法国和德国的空管人员联合发起罢工,酒吧几乎没什么生意。我等理查德消失在超市,才走到机场大厅,在离安检口最近的女卫生间门口,从手机里翻找着那个一直无法删除的号码。

铃声响了三四声,有那么一瞬间我特别想挂掉。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元音发得简洁明快,是熟悉的语调。

“你好?”

“特雷纳先生?我是……我是露露。”

“露露?”

“露易莎·克拉克。”

一阵沉默无语。我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名字如同一声沉重的回忆砸在他的心上。我的胸中涌起一股怪异的愧疚感。最后一次见到特雷纳先生是在威尔的墓前,他老态尽显,显然被悲痛压得喘不过气来,不时努力地伸展双肩。

“露易莎。嗯……天哪。这……你还好吗?”

我侧了侧身子,好让维奥莱特推车过去。她善解人意地朝我一笑,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整了整紫色的头巾。我看见她指甲盖上画了个小小的米字旗。

“我很好,谢谢您。您呢?”

“哦,反正就那样。嗯,我也很好。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都是……你知道……”

他的语气中突然少了些和蔼,真不像他,吓得我差点结巴起来。我做了个深呼吸。“特雷纳先生,我打电话来,是真的有要紧事跟您说。”

“迈克尔·劳勒应该把财产之类的都处理好了吧。”他的语气略有变化。

“与钱无关。”我闭上眼睛,“特雷纳先生,不久前有人来找我。我觉得您需要见见她。”

一个女人推着箱子不小心撞到我的腿,她轻声道着歉。

“好吧,这事真的不简单,那我就直说了。威尔有个女儿,她跑来敲我的门。她很想见您。”

这次是长久的沉默。

“特雷纳先生?”

“不好意思,你能再说一遍吗?”

“威尔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女孩的母亲是他大学时期的女友,她自作主张决定不告诉威尔女儿的存在。这女孩找到了我,很想见见您。她十六岁了,名叫莉莉。”

“莉莉?”

“是的。我跟她母亲谈过了,应该是事实。这女人叫米勒,塔尼亚·米勒。”

“我……我不记得这个人了。但威尔的确交过很多女朋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等他再次开口,声音都在颤抖,“威尔……有个女儿?”

“是的。您有个孙女。”

“你……你真的觉得她是威尔的女儿?”

“我见过她母亲,也听她母亲讲述了来龙去脉。我相信她是的。”

“哦。哦,天哪。”

电话那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史蒂文?史蒂文?你没事吧?”

“特雷纳先生?”

“很抱歉。就是——我有点……”

我用手托着头。“的确很令人震惊。我明白。很抱歉,但我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式来告诉您。我不想直接出现在您家门前,万一……”

“不,不,你不用抱歉。这是个好消息,非常好的消息。我有一个孙女了。”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那么坐着?”背景中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

我听到一只手伸过来遮住了听筒。“我没事,亲爱的。真的。我……一会儿打完电话跟你说。”

一阵含混的交谈过后,他转回我这边,声音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露易莎?”

“嗯?”

“你完全确定吗?我是说,这,这简直太……”

“非常非常确定,特雷纳先生。我很乐意多向您解释一番,但她是个活生生的十六岁大姑娘。因为对这个家庭一无所知,所以她很想了解一下。”

“哦,老天爷啊。我,天哪……露易莎?”

“我听着呢。”

等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热泪盈眶了。

“我怎么见她?怎么见……莉莉?”

接下来的周六,我们一同驱车前往。莉莉害怕一个人去,但没有多说。她只是说,由我去跟特雷纳先生解释这一切会更好,因为老相识之间比较好沟通。

一路上我们都很安静。想到即将再次踏进特雷纳家,我的神经几乎紧张得几乎要崩断了,却无法跟身旁的乘客倾诉什么。莉莉也没怎么说话。

“他相信你说的话吗?”

“是的,我跟他说了。我觉得他应该相信了。不过可能会验个血什么的,让众人也相信。”

“是他主动要求要见我的,还是你提议的?”

我记不清了。跟他说话的时候,脑子里嗡嗡嗡一团乱。

“万一我达不到他的期望呢?”

“我觉得他现在应该来不及期望什么。他才刚刚得知自己有了个孙女。”

我跟莉莉约的是周六上午,结果周五晚上她就过来了。她说跟妈妈大吵了一架,丑八怪弗朗西斯跟她说得学会长大。讲到这里,莉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男人还好意思说我,他有一大间屋子用来收藏火车模型,却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

我告诉莉莉,欢迎她住在这里,但是有几个条件:第一,我需要跟她妈妈确认,她总该知道自己女儿的行踪;第二,她不能喝酒;第三,她不能在我公寓里抽烟。于是,在我洗澡的时候,莉莉便跑到街对面萨米尔的店里,跟他聊了聊天,再抽上两支烟。不过,这好像也无可厚非。

然而,塔尼亚·霍顿-米勒朝我哭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再三表示我肯定会在四十八小时以内把莉莉送回家。等那头传来小孩的尖叫声,她才挂断电话。此时,我听到莉莉在我小小的厨房里弄得丁零当啷响,客厅里仅有的几件家具被我听不懂的音乐震得不住摇晃。

“好吧,威尔,”我默默地对他说,“如果你要以这样的方式推动我走进新生活,还真令我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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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走进客房叫莉莉起床,发现她已经醒了。她双手抱膝,坐在敞开的窗前抽着烟。床上胡乱扔着一堆衣服,似乎她刚试过十几件,却发现每件都想穿。

莉莉盯着我,好像在说“你敢说我?!”我的眼前猛然浮现威尔的脸,他坐着轮椅从窗边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痛苦。这一刻,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半小时后出发。”我说。

十一点之前,我们来到了小城边。夏天,斯托特福德狭窄的小街上又多了些成群结队的游客,他们如一群群衔着泥土块、长着俗艳羽毛的燕子,胳膊下方夹着旅行指南,手拿冰淇淋,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咖啡馆与售卖当季产品的商店里。他们每年穿着大同小异的带风帽的厚夹克,戴着大同小异的太阳帽,数十年如一日。他们无非买上一些印着城堡图案的杯垫和日历,回到家便将它们迅速扔进抽屉,或许再也不会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