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启程

穿橙红色衬衫的男人已经在吃他的第四块丹麦面包了。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将中间夹着的冰冻食材大块大块地送进大张的嘴里,偶尔喝一大口冰啤酒把食物送进肚中。“不愧是冠军早餐。”薇拉颇带讽刺地嘟囔着,手里举着一托盘的杯子,模仿着呕吐的声音从我身边走过。我心头不禁涌上一阵感激,啊,我终于不用再去打扫男卫生间了。

“露露!我要怎么做才会有人为我服务啊?”不远处,父亲已经在一把凳子上坐定,靠着吧台,看着各种各样的啤酒,“要出示登机牌才能买酒喝吗?”

“爸爸……”

“说走就走,去趟阿利坎特吧。怎么样,乔西,你想去吗?”

母亲伸出胳膊肘推推他。“我们今年应该计划一下,真的。”

“嗯,这个地方还真不赖。只要你不去在意小孩儿进酒吧就行。”父亲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那边一个年轻家庭。他们的航班显然是延误了,父母点了两杯咖啡,桌上乱七八糟地撒满了乐高积木和葡萄干。“你会推荐什么,亲爱的。有什么好喝的?”

我看了一眼理查德,他正拿着写字板走过来。

“都不错,爸爸。”

“除了店员的衣服。”母亲看着薇拉亮闪闪的绿色超短裙。

“是总部要求的。”理查德说。此前他已经耐着性子和母亲进行了两场关于“工作场合物化女性”的谈话了。“与我无关。”

“有没有烈一点儿的啤酒啊,理查德?”

“我们有墨菲啤酒,克拉克先生,味道有点像吉尼斯黑啤酒。但如果你追求纯度,那就不值得推荐了。”

“我不追求纯度,哥儿们。只要它是饮料,并且标签上写着‘啤酒’就可以了。”

父亲满意地咂了咂嘴,热切地盯着面前送来的酒杯。母亲接过一杯咖啡,用“社交化”的口吻道了谢。现在她无论走到伦敦哪个地方,都会摆出这么一副腔调,像是一位被领着参观生产线的重要人物:“所以那个是拿铁,对吗?嗯,看起来真不错。哦,这机器真是智能。”

父亲拍拍母亲身边的吧台凳。“来这边坐,露露。我请女儿喝一杯。”

我瞥了一眼理查德。“我喝咖啡就好,爸爸,”我说,“谢谢你。”

我们默默地坐在吧台前,理查德把我们要喝的东西一一端来。父亲倒是自在得很,朝吧台周围的陌生人点头致意,他去每家酒吧都是如此。看他在吧台凳上的坐姿,还以为他坐的是世上最舒服的椅子,似乎这摆着一排排酒杯和可以支起胳膊肘的台面让他立刻找到了精神的归宿。他一直紧挨着母亲,不时满怀欣赏地拍拍她的腿,握握她的手。现在,他俩几乎形影不离,总是头挨着头,咯咯笑着,像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特丽娜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肉麻了。

窗外,一架小型客机在跑道上滑行,慢慢地减速,一个身着荧光外套的男人挥舞着指示牌指挥飞机入港。母亲坐在那儿,包放在膝头,看着那架飞机。“托马斯会很喜欢看这个的,”她说,“你说是不是,巴纳德?我打赌他肯定能在窗边站上一整天。”

“嗯,现在他有机会过来了,对吧,现在他住得不远了。周末的时候特丽娜可以带他过来。要是啤酒好喝的话,说不定我也会一起来的。”

“你真是做了件好事,愿意让他们母子俩住你那儿,”母亲看着飞机消失在视野中,“你知道这会让特丽娜的生活大有改观,毕竟她的起薪不高。”

“嗯,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们很想他们,但也明白她不可能一辈子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知道她很感激你,亲爱的,就算她并非每时每刻都表现出来。”

我不在乎特丽娜会不会表现出来。那天,她和托马斯手提大包小包的行李,抓着托马斯的海报,父亲跟在他们后面,抬着一只塑料板条箱,里面装着托马斯最喜欢的机器人玩具。从他们进门的那刻起,我便意识到,我终于对威尔掏钱买下的这座公寓感到心安了。

“露易莎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妹妹也要搬来伦敦了,理查德?”母亲现在觉得,在伦敦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她的朋友,都有兴趣知道克拉克一家的新动向。今天上午,她花了整整十分钟,就理查德老婆的乳腺炎发表高见,同时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找时间登门拜访,看望他的孩子。还有,那个酒店卫生间的玛利亚两周后真的要去斯托特福德喝茶了。所以看来,母亲的感觉并不完全是错误的。“我们特丽娜是个很棒的孩子,特别聪明。你要是需要理财方面的帮助,尽管找她好了。”

“我记下了。”理查德与我目光相遇,又移开了。

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差一刻十二点。我心里泛起微微的焦躁感。

“你没事吧,亲爱的?”

母亲真是心细如发,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没事的,妈妈。”

她握紧我的手。“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知道的,对吗?过去几个月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知道,很不容易。”接着她指着远处,“哦,快看!我就知道他会来。快去吧,亲爱的。现在就去!”

他来了。比别人高出一个头,有点试探性地走在人群中,双臂轻轻抱在胸前,像提防着谁会突然撞到他。在他还未看到我之前,我便看到了他,微笑情不自禁地在脸上绽开,我使劲地朝他挥手。他看到我了,朝我点点头。

我往母亲的方向转过身,她正看着我,嘴角满含笑意。

“这个小伙子,很棒。”

“我知道。”

她久久凝视着我,脸上混杂着骄傲与某些更为复杂的感情。她拍拍我的手。“好了,”她从吧台凳上下来,“该展开属于你的冒险了。”

我与父母在酒吧告别。这样更好。毕竟酒吧里有个喜欢引用管理手册上各类条条款款的男人,在他面前很难哭哭啼啼的。山姆先和我父母聊了聊,父亲不时发出奇怪的哼哼哈哈声以示回应。理查德询问着山姆的伤势,父亲却不合时宜地说了句“至少山姆比露露的前男友情况好多了”,搞得理查德紧张地笑了起来。父亲连续强调了三次,理查德这才相信,父亲并没有在开玩笑,那是一件极为悲伤的事。也许直到此时此刻,理查德才开始庆幸我终于离了职。

我从母亲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与山姆一起走过大厅。那一小段路上,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是手挽着手。我努力忽略自己猛烈的心跳声与身后父母亲送别的目光。我转身面对山姆,心中有些恐慌,我原以为会有更多的时间留给我们的。

山姆看看表,又看看离港航班的显示屏。“你的航班播放登机广播了。”他把小小的行李箱递给我。我接过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