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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见面的地点在横滨未来港[34]一家酒店的咖啡厅,时间是星期日下午三点。树里前一天晚上就没睡好,总是刚一睡着立刻又醒了,一晚上来回折腾了好多次。每次醒来,树里都会看着天花板,想着明天该穿什么好。就因为这样,清晨时分树里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酒店的衣帽寄存处准备寄存外套时,发现里面穿的竟是泳衣,吓得魂飞魄散。

当那天树里真的站在酒店大堂里准备脱外套时,忽地想起了那个梦,还紧张了一下。当然,外套里好好地穿着衣服呢。出发前从早上九点开始,树里不停地脱脱换换,最终决定穿的是黑色七分裤配淡蓝色衬衫。

咖啡厅在二楼。出了电梯,树里朝咖啡厅走去。随着离咖啡厅越来越近,树里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过分紧张得都引起了轻微的耳鸣。

在咖啡厅入口处,树里告诉穿制服的服务生一个姓,那是之前一段时期自己也用过的姓。树里爸爸之前说明了一下,因见面的时间适逢人多所以事先预订了座位。

树里看到服务生指引的桌边似乎已经有人坐着了,可她不敢正视。等服务生离开后,树里才终于缓缓地从一双擦拭得锃亮的皮鞋一路向上看到脸部,那个自己八岁前都与之在一起生活的爸爸。

“把你叫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抱歉啊。”爸爸笑眯眯地说。

往昔的记忆瞬间都复苏了,树里被压迫得呼吸都有点困难起来。她接过爸爸递来的菜单,两手微微颤抖,点了欧蕾咖啡,说话时声音都沙哑了。爸爸看起来是个刚步入老年的普通男人,和树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戴着眼镜、几乎一头白发、手背上有褐斑。尽管如此,树里还是在这张陌生的男人脸上看到了从前熟悉的面容,低垂的眼角、一头茂密的直发、一笑起来脸上就会出现两道明显的直纹,甚至连握着自己手时那种潮湿、温暖的感觉也瞬间想起来了。树里用门牙死死地顶住舌尖以防自己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我也很抱歉,突然说要和您见面。”树里竭力使声音显得既不哑也不抖。

“总觉得怪怪的,我们之间这么客套起来。不过也是,好多年没见啦,难免生疏了。”爸爸笑说。

“您住在横滨?”树里不知道该怎么切入正题,只好问些不是很想知道的问题。

“是,在神奈川区。这附近和二十年前比大变样了,未来港线开通后,最近更是热闹起来了。樱木町附近从前可是相当冷清哦。”爸爸肯定也在说些自己也觉得无关紧要的话,树里也只好附和了几句。

随后两人时不时陷入颇为尴尬的沉默中。在离开咖啡厅一同走往车站的路上,树里终于说出了想问的问题。

“我……都跟妈妈打听过了,关于我是怎么出生的。”

走在身边的爸爸“嗯”了一声,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包括树里现在想问他什么也了然于心。于是树里放心地说出了最想问,又是最难以启齿的问题。

“您没能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孩子吧?”

小时候要仰起脸看的父亲如今只比自己高一个头。可肩并肩走着时,树里竟如此清晰地重温到了儿时和爸爸在一起的感觉。只要和爸爸在一起,周围好似环绕着一种强大的、静谧的气场,使得幼小的树里觉得安全放心,总是不自觉地想靠近。那种静谧安全的感觉妈妈周围也会有,但是不一样。妈妈的犹如满月,而爸爸的好似白雪,树里想起了小时候感受到的差异。

“不是因为那个。”爸爸还是静静地回答,“原因不在那儿,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自己。”

爸爸停下了脚步,树里也停下来看着他。前往车站的人流并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而是很自然地绕过这对父女继续前行。树里突然觉得他们两人好似突兀插入河面的木棒。

“有一家不那么整洁漂亮的小酒馆,这个时间应该开门了。”

爸爸有些困窘地笑了笑,说道。

“是自卑感吧。”爸爸说出这句话时,两人已在酒馆里喝了一轮啤酒,刚换上日本酒打算继续喝。树里刚要给爸爸斟酒,爸爸没让,而是自己把凉酒倒进了小酒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这家酒馆位于过了车站又走了很远的一条小巷的深处。店面很小,除吧台外只有四张桌子,虽然刚过四点,座位已基本坐满了。大都是五六十岁的单身客人,有的塞着耳机在看赛马报,有的正入神地看着四角已油渍斑斑的电视。并排坐在吧台边的树里和爸爸,在打开大瓶啤酒前还和在咖啡厅时一样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喝到第二瓶时才零零星星谈了些近况,到第三瓶时爸爸终于试探着问树里关于那件事知道多少。然后就是现在,爸爸刚向吧台里穿着围裙的老板娘要了日本酒。

“自卑感?”树里用小酒杯迎住爸爸递过来的小酒壶,重复了一句。

“你都了解得那么详细了,大概也知道我们是自己选捐精人的吧。我们,不,是我自己后来为这件事备受折磨,至今还有些无法忘怀。公司里有个比我们稍晚些时候有了孩子的年轻人,在孩子出生前曾一起喝过酒,当时有人开玩笑地说了句要是孩子生下来后堕落变坏,或者是个特别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该怎么办,那时大家已经听说他妻子怀的是个男孩。那年轻人马上回应说,什么样的孩子都行!只要能平安无事地生下来,哪怕脑袋笨点、智商低点也行,真的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我当时觉得那才是要成为父亲的普通男人的想法。”

树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一碗油炸豆腐炖菜,生怕漏听爸爸的一句话,连旁边一个男人的打嗝声都觉得刺耳碍事。

“那一刻我醒悟到自己错了。我所希求的东西比平安出生多多了,在选择捐精人的时候。选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比我头脑灵活的某人,比我运动神经发达的某人,比我在艺术方面优秀的某人,比我乐感强的某人,比我在性格、长相、运气方面都要好很多的某人。”

爸爸给自己倒了些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头顶上沿墙贴着的一排写着菜式的小牌子,大声地报上菜名点菜:“炖牛肠、醪糟黄瓜、牛肝刺身。”瞟了树里一眼后,又加了一个油炸肉饼。

“你得过一个奖,还记得吗?”

“是吗?”树里反问。

“是,绘画方面的。”爸爸点头道。树里不记得了,只好默默地听着。

“大概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吧,也可能是小学。是整个东京都规模的比赛,你的画得了银奖,好像是年龄最小的获奖人,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兴之余,我下意识地想到那大概是捐精人遗传的基因时,心里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