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2页)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周围的空气像玻璃一样透明清澈。特隆克看到中尉没有什么话再对他说,便沿着平台边缘向远处走去,去进行他那没完没了的必要的视察。

德罗戈只剩孤零零一人,他确实感到高兴,他尝到了留下的决心所带来的骄傲,也尝到了放弃肯定无疑的个人的细小好事而争取遥远而又不确定的大众的大好事的苦涩滋味(或许内心依然保存着令他欣慰的想法,总会有机会及时离开)。

预感到——或者只是希望?——将要发生辉煌的重大事件使他决定留下来,但这也可能只是推迟一段时间,一切都还没有确定。他的面前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动用,生活中的所有好事似乎都在等着他。有什么必要匆忙决断?他曾预料,女人们——那些可爱但又古怪的人——也将是他的确定无疑的欢乐要素,那是正常的生活明确答应要给予他的东西。

将来的时间多么漫长啊!他觉得,即使是一年好像也长得很,美好的年代刚刚开始,好像是一年又一年地连缀成了一条长链,长得根本不可能看到尾,那是还没有触动过的宝贝,它是如此之大,大得甚至使人感到苦闷。

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德罗戈,你要注意!”生活对他来说好像永无完结之日,充满幻想,尽管青春年华已经开始凋谢。然而,德罗戈对时间并不了解。哪怕在他面前青春年华还有几百年,就像众神那样,那也不过是一种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可是,他只拥有简单而又平常的生活,一种人类所拥有的短暂的青春年华,那是可怜的礼物,只用几根手指就可以数得过来,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就会转眼消失不见了。

他想,今后还有多少时间啊。据说有些人——他听人说——到了一定时刻就会开始等着死亡(说起来真太怪了),这样的事确实有,也确实很荒唐,这肯定不会涉及他。想着想着,德罗戈笑起来。由于天很冷,他开始走动起来。

围墙在这里随着豁口的斜坡向下延伸,形成一串像阶梯一样的平台和眺望台。他的下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黑极了。月光下,德罗戈看到前面的另一拨哨兵,他们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发出有节奏的嚓嚓的响声。

最近的一个平台在他下边,距他也就十来米,那里应该比别的地方暖和一些。一个人靠在墙上,动也不动,可能是睡着了。可是,德罗戈却听到,那个人正在低声哼着小调。

那是一个歌词回环连缀的小调(德罗戈分辨不清具体是什么词),曲调很单调,来回反复,好像永远不会完结。站岗时不许说话,唱歌就更是严格禁止了。乔瓦尼本来应该惩罚那个哨兵,但他对这个哨兵产生了同情心,因为他想到,夜里,天这么冷,又是这么孤单。于是,他走下一小段台阶,台阶通往那个哨兵所在的地方,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好让那个哨兵发觉。

哨兵转过头,像是要看这位军官如何来纠正他,可是,哼唱的声音并没有中止。德罗戈怒从中来:难道这些士兵以为可以取笑他?应该让对方尝尝他的厉害。

哨兵马上看到了德罗戈的怒容,由于很久以来就形成的默契,士兵和带班的军官之间一般是不会询问口令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丝不苟。他举起枪来,以城堡内很少听到的口气大声问:“那边是什么人?什么人?”

德罗戈立即停下脚步,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们相距不到五米,月光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士兵的脸,看到他的嘴闭着。可是,那个小调并没有停止。这歌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他在想着这件怪事,那个士兵却一直在等着他的回答。乔瓦尼机械地讲了口令:“圣迹!”“紫露草!”士兵回答,说着把枪放回脚边。

现在,一切又沉浸于一片无边的寂静之中,在这样的寂静中,刚才听到的那种飘飘摇摇的哼唱声似乎更大了。

德罗戈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感到一股寒气在他的脊背流过。原来那是水的声音,远处的一个瀑布倾泻而下,流向附近一个悬崖顶端。风吹着长长的水流,回声交错,神秘莫测,再加上水流冲刷石块的声音,形成像人低声哼唱的效果,好像有人在低吟浅唱。这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词语,那是一长串词语,需要我们去理解,我们却永远不可能弄明白。

因此,那不是那个士兵在哼唱,那不是有人感到寒冷、感到是在被惩处、感受到了爱意而在哼唱,而是怀着敌意的大山在作怪。德罗戈想,这一错误真是可悲,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我们以为周围的人们都和我们自己完全一样,可是,事实却是,周围存在的仅仅是冷漠,是用古怪的语言歌唱的石头。我们就要向一位朋友打招呼时,抬起的手又无力地放了下来,不再微笑,因为我们发现,我们孑然一身,完全处于孤寂寥落之中。

风吹着他那件漂亮的军官披风,蓝色的影子在雪地上舞动,像一面旗子在随风飘扬。哨兵站着一动不动。月亮在缓慢移动,一刻不停,去迎接黎明的到来。乔瓦尼·德罗戈感到,他的心在胸口咚咚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