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此时德·维奥内夫人已经走了进来,离他们很近。巴拉斯小姐不好再说下去,便透过长柄玳瑁眼镜,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番。从她刚出场起,斯特瑞塞就看出她是特地为这次聚会盛装打扮。与上两次相比,这一次更加深了他在游园会上得到的印象,也加深了他对阅历丰富的女人的生活方式的了解。她双肩和双臂都裸露着,肤色白皙美丽。据他猜想,衣服料子是由丝和黑绉纱混纺而成,其色调为银灰色,给人以温暖华贵之感。她戴着一个由硕大而古雅的绿宝石组成的石项圈,这绿色在她的衣服、刺绣缎子以及略显华贵的衣料中也若隐若现。她的头部极美,像是快乐的幻想的产物,使人想起古代宝贵的纪念章或者文艺复兴时代银币上的人物像。她身材苗条,动作轻盈,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的表情和决断都造成一种特殊效果,诗人们会认为她一半是神话中的人物,一半是常人。他可把她比作在朝霞中现身的女神,或者在夏日的海浪中展露上身的海中仙女。他认为这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已发展到臻于完美的境地,使他想到剧中的埃及女王克娄·奥巴特拉。她多姿多彩,变幻无穷。她以她自己的神秘法则显现她的各种面貌,各种性格,她在白天黑夜的表现各有不同。此外,她还是一个极有天赋的女人。有时她可能显得十分平凡,然而第二天却会大放光彩。他觉得今晚的德·维奥内夫人的确光艳照人,但他又觉得方式未免有点粗糙,这多半是由于她以其天赋灵感处理一切,因此使他感到有点突然。在吃饭时他曾经两次同查德长时间地相互注视,然而这种交流方式只是再次导致原来就存在的意义含混,而与恳求和警告毫无关系。这种相互注视所表达的意思似乎是:“你瞧我陷入了如此困境之中。”可是斯特瑞塞不明白的恰恰就是对方处于什么样的困境。不过此时他也许应该明白了。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去把纽瑟姆换下来,他正在同格洛瑞阿尼夫人谈话。如果斯特瑞塞先生允许的话,我这会儿想同他谈几句话,我想问他一个问题。我们的主人应当同其他女士交谈一下,我等一会儿就会回来解除我的负担。”她向巴拉斯小姐提出这样的建议,好像她突然意识到某种特殊的责任。斯特瑞塞听后感到吃惊,仿佛说话人泄露了家庭秘密。巴拉斯小姐看到了斯特瑞塞吃惊的神态,但她也同他一样一言不发。一会儿之后,与他们同赴晚会的朋友同他们客气地告别,这时他心中又涌起若干思绪。“玛丽亚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这是德·维奥内夫人提出的问题。

“恐怕我没有其他原因可以告诉你,唯一的原因很简单,是她在一封短信中告诉我的:她在南方的一位朋友病了,而且病情突然加重,她得去看看。”

“哦,她给你写过信?”

“她离开之后就没有给我写过信,”斯特瑞塞解释道,“我只是在她走之前收到她一封短信。我在拜访你之后的第二天去看她,可是她已经走了。管房子的人告诉我,她说如果我来找她,就告诉我她给我写了信的。我一回家就收到了那封信。”

德·维奥内夫人颇有兴趣地听着,两眼望着斯特瑞塞的脸,随后微带忧郁地摇了摇她那精心梳妆的头。“她可没有写信给我,我曾经去看过她,”她又说道,“差不多是在见到你之后。我在格洛瑞阿尼家中见到她时,曾经对她说过我肯定会去看她。当时她并没有告诉我她将离开家。我站在她家门口,觉得可以理解。我知道她有许多朋友,也知道她这次是去看她那位生病的朋友,但我还是觉得,她离开家是为了避开我。她不想再同我见面。唉,”她继续以动人的温和态度说,“我以前喜欢她,欣赏她的为人,其程度超过对其他任何人,这她也知道。也许这正是她离开的原因,我敢说我不会永远失去她。”

斯特瑞塞依然沉默不语。正如他此刻所想的那样,他十分害怕自己会被夹在两个女人当中,然而事实上这样的格局已经形成。此外他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些暗示及诉说后面另有深意。他如果认真考虑这些因素,那么就会与他现在力求简单化的决心产生矛盾。尽管如此,他认为她表现出来的温情和感伤是真诚的。她接着又说:“只要她快乐,我就十分高兴。”他听后一言不发,因为他觉得这话表面上很动听,但未免有点尖酸刻薄。言下之意他就是戈斯特利小姐快乐的源泉。一瞬间,他产生了批驳这种说法的冲动。他很想问一问:“那么你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他过后很高兴自己并没有这样说。他宁愿别人把他看成是有点带傻气的人,也不愿被人当成大笨蛋。他想到女人们,尤其是那些各方面水平都很高的女人们,想到她们彼此会怎样看待对方,不由得悚然一惊。不管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绝不是为此而来的。因此,对于德·维奥内夫人所说的那些话,他毫无反应。尽管他躲避她已有好几天,而且把他们再次见面的责任全推在她头上,她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的意思。“现在谈谈让娜,怎么样?”她笑着说道,依然像刚进来时那样高高兴兴。他立刻觉得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他的话说得越少,她就说得越多。“你看得出来她有意思吗?我的意思是对纽瑟姆先生有意思?”

斯特瑞塞几乎觉得不快,但他不是迅速回答:“我怎么看得出来这种事情?”

他依然十分和气。“哦,可是这些都是些美丽的小事情,世界上任何事情你都看得出来,你可不要隐瞒啊!你同她谈过没有?”她问道。

“是的,谈过,但没有谈查德的事。至少可以说谈得不多。”

“哦,你不需要多谈!”她很有把握地说。然而她马上又改变话题,“我希望你还记得那天你答应我的事。”

“答应‘救你’,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还是这样说。你愿不愿意这样做呢?”她坚持说道,“你没有后悔吧?”

他想了一下。“没有。但是我一直在想我当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追问道:“你一点也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意思吗?”

“不,没有这个必要。只要我明白我自己谈的话的意思,就已经足够了。”

“现在你还不明白?”她问道。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我想你应该让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说,“不过你愿意给我多长的时间?”

“我觉得问题倒在于你能给我多长的时间。”她说,“我们那位朋友不是老是把我的事讲给你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