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打算第二天去看查德。因为到迈榭比大街去拜访一般都不必拘守礼节,所以他预备一早就去。自然经常都是他去那儿,而不是查德到他这个小旅馆,因为这个小旅馆没有什么令人喜闻乐见的东西。然而此时,十一点钟的时候,斯特瑞塞突然产生这样一个念头:现在就去,看看能否碰见这年轻人。他想,查德走的是固定路线,势必就在“附近”,正如韦马希所说的那样(似乎很久未见韦马希了)。他前一天没有去,因为他们已经做出安排:德·维奥内夫人应当先见他们的朋友。但是既然她的拜访已经过去了,那么他就可以去看查德了,而且他们的朋友也不必久等。根据这个道理,斯特瑞塞推测,对这个安排感兴趣的双方一定很早就会面了,而且两人中更感兴趣的那一位(毕竟是她最感兴趣)肯定已经对另一位讲了她恳求他的情况。查德会及时了解到,他的母亲的特使已经与她会过面。此外,虽然不容易看出她如何描述所发生的事,但查德至少会受到充分启发,感觉到他可以继续这样下去。然而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没有传来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因此斯特瑞塞觉得他们的交往中可能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判断也许不成熟,或者这意味着(他怎么能肯定呢?)他所庇护的这一对可爱的人又继续进行被他打断的郊游去了。他们可能又到乡下去了,长喘一口气后放心地又去了。查德一定会深深地感到,德·维奥内夫人要求会面并没有受到非难。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四十八小时也过去了,可是仍然没有消息。于是斯特瑞塞利用这段时间去看戈斯特利小姐,就像他以往经常所做的那样。

他提议与她去玩,对于提议玩耍的事他如今感到很在行。于是在好几天的时间里,他带她逛巴黎,乘车在林子里兜风,与她一起坐出租汽船,尽情享受塞纳河上的微风给人带来的欢娱,就像慈祥的叔叔带着一个从乡下来的聪明侄女游览首都那样,他甚至设法领她去她不知道或者她假装不知道的商店,而她则像一个乡村少女一样十分听话,充满感激之情,甚至还模仿乡下人,偶尔流露出倦意和惊奇的神情。斯特瑞塞对自己(甚至也对她)描述这些娱乐过程的模糊印象,以此作为游乐的插曲。他们暂时没有进一步谈那个已经谈够了的话题。他一开始就声明谈够了,而她则迅速接受了这个暗示。在这方面和其他每一个方面她都像上述那个聪明听话的侄女。他丝毫也没有对她吐露他最近这番奇妙的经历(因为他已把这事当成一番奇妙的经历留存在脑海里了)。他暂时把这整个事情抛开,而且十分有趣地发现,她非常乐意地表示赞同。她留下问题不问 —— 她脑子里满是问题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完全迎合他的想法,对他表示充分理解,表现形式便是温柔和蔼、沉默寡言。她知道他对他的处境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 对此他知道得相当清楚。但是她向他表示,无论他有什么事,此事也应因为她现在的情形而被抛到脑后。这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重要问题(虽然对一个与此无关的旁观者似乎算不得什么),直接引起了她新的反响,她在默然接受之中随时对它加以估量。虽然以前他经常受到她的感动,但此时他又被感动。此外,虽然他知道他自己的情绪的根源,但是他却不可能知道她的情况。这就是说,他在某种程度上(粗略地、自然地)知道他自己在暗自策划什么,然而他却只能大胆猜测玛丽亚的打算。他所需要的是:她因为他们正在做的事而很喜欢他,即使他们做得更多,她仍然会喜欢他。这种单纯关系的清新,有如一场凉水浴,能洗掉其他那些关系所引起的疼痛。其他那些关系此刻对他来说复杂得可怕:它们长满了尖刺,事前根本想象不到的尖刺,扎在身上就会出血的尖刺。这个事实使他感到,与他现在的朋友乘塞纳河的游船或者在爱丽舍大街的树荫下纳一个小时凉,所得到的单纯喜悦有如抚摸圆溜溜的象牙。他与查德的个人关系(从他有了自己的观点开始)曾经是最单纯的,但是在白等了第三天和第四天之后,这关系却使他感到刺人。然而对这种迹象的担心好像最后减小了。第五天仍然没有消息,于是他不再询问和注意了。

此时他产生一种奇思异想,觉得戈斯特利小姐和他就是《林中孩子》(16世纪民谣)里的形象,只能指望仁慈的自然力让他们继续保持平静的生活。他知道,他已经算是特别擅长拖延了,然而他必须再一次拖延,才能感觉到它的魅力。他颇觉有趣地对自己说,他可能就要死了 —— 听天由命地死去。他感到这场面充满了临终时那种深沉的寂静和忧郁的魅力。这就意味着拖延其他每一件事 —— 让时间静静地流逝,尤其是拖延未来的结算 —— 除非未来的结算与灭绝是一回事。这结算隔着夹在其间的许多经历面对着他,穿过英国诗人柯勒律治诗歌《忽必烈汗》中所描写的那些无底深穴,一个人无疑会漂浮到那里去。这结算确实位于每一件事之后,它没有与他所做的事融合在一起,他对他所做的事的最后估价(在当地所做的估价)将使他获得他主要的特点 —— 精明。如此引起注意的自然是指乌勒特,而在最好的情况下,他将看见,在他眼里一切都已改变了的乌勒特将会是什么样子。这启示实际上不就是说他的事业已告结束了吗?唉,夏天结束时就可以看出来。与此同时他的悬而未决却有着白白拖延那样的甜美。我们还应该提及的是,除了玛丽亚的陪伴之外,他还有其他娱乐方式—— 许多次沉思默想。在沉思默想中只有一点使他感到不快乐。他已驶入港口,大海已被抛在他背后,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上岸。然而当他靠在船边上时,他不时想起一个问题。而他延长与戈斯特利小姐厮混的时间,正是为了抛开一些萦绕心间的思绪。这是一个有关他自己的问题,但是只有再见到查德才能使之得到解决。这也是他想见到查德的主要原因。在那以后它就不重要了 —— 而它只需要几句话就可轻而易举地得到解决。可是这年轻人必须在那儿听见这几句话。一旦这些话被听见,他就一个问题也没有了,就是说,没有与这特殊事情相关的问题了。他因为已经丧失的东西而现在说出来,就可能是一种过失,但是到了那时,这一点甚至对他自己也不重要了。这就是他的最大顾忌的集中表现 —— 他希望就这样把他所丧失的东西置之度外。他不愿因为他失去的其他什么东西,因为痛苦、遗憾或变穷,因为受虐待或绝望,而做任何事,他愿意因为他头脑清醒和冷静而做一切事,同样在所有重要方面为自己做一切事,就像他过去那样。因此当他徘徊着等待查德时,他默默地说道:“老弟,你已经被抛弃了,不过那件事与这有什么关系呢?”想报复的念头一定会使他感到厌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