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5页)

冯·特罗塔老爷心思单纯,他会觉察出斯科罗内克大夫这种狡黠的热诚吗?不管怎样,冯·特罗塔老爷觉得斯科罗内克大夫是继年轻时候的朋友莫泽之后第一个值得他尊敬和信任的人。

“您在这个城里住了很久吧,大夫先生?”他问道。

“出生以来一直住在这里!” 斯科罗内克大夫说。

“太遗憾,太遗憾了!我们这么晚才相识!”

“我早就认识您,地方官先生!” 斯科罗内克大夫说。

“我偶尔见过您!” 冯·特罗塔老爷说。

“您少爷也到这里来过一次!” 斯科罗内克大夫说,“那是几年前的事!”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地方官说。他想起了那天下午,卡尔·约瑟夫带着已故的斯拉曼太太的信回来,那是夏日的一个下雨天。小伙子在卖酒柜台旁边喝了一杯劣质白兰地。

“他申请调走了。” 冯·特罗塔老爷说,“现在他在狙击兵部队服役,在靠近东部边境的B区。”

“您为他感到骄傲吗?” 斯科罗内克大夫问道。他本来是想问:“您为他感到担忧吗?”

“是的,他的确是我的骄傲!当然是!”地方官回答道。

他迅速地站起身来,离开了斯科罗内克大夫。

他早就在考虑要不要把他的一切担忧告诉斯科罗内克大夫。他老了,他需要一个好的倾诉对象。每天下午地方官都会再一次拿定主意和斯科罗内克大夫说说心里话,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开始那种亲密的交谈。斯科罗内克大夫每天都在期待。他预感到地方官打开心扉的时候到了。

几个星期以来,地方官一直把儿子的一封信揣在胸前的口袋里。这封信他必须回,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一天天地拖下来,这封信变得越来越沉,几乎成了一个装在口袋里的沉重负担。不久,地方官觉得这封信就好像是压在他衰老的心脏上。卡尔·约瑟夫在信中提到他想离开军队。是的,信的第一句话就赫然写道:“我打算离开军队。”地方官一读到这个句子就马上停下来,赶紧看看签名处,确认了这封信不是别人写的而是卡尔·约瑟夫写的。接着,他放下看书时戴的夹鼻眼镜以及那封信,坐在靠背椅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桌上还放着没有拆开的政府公函,里面也许有重要的消息和一些急需处理的事情。但是他没有心情去处理这些公务。地方官这是第一次把他的公务放在一边,而专心考虑个人的私事。不管他是这个帝国王朝多么谦卑、忠诚的公仆,儿子要离开部队的念头给冯·特罗塔老爷带来的震惊,宛如他听到了整个皇家军队即将解散的通知。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世界似乎已经在开始没落!尽管如此,地方官还是决定批阅一下那些公函。他仿佛是一条沉船上的报务员,正在莫名其妙地履行一种徒劳无益的义务。过了足足一个小时,他才继续看儿子的信。卡尔·约瑟夫请求他的同意,地方官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儿子:

你的来信使我大感震惊。我要过些时候才能告诉你我的决定。

你的父亲

卡尔·约瑟夫没有回这封信。事实上,他中断了平常那种定期写信的惯例,地方官也因此很久没有听到儿子的消息。每天早晨这位老人都要等儿子的回信,尽管他知道这种等待是徒劳的。每天早晨他等来的不是儿子的信件,而是那可怕的沉默。儿子沉默了,但父亲听到了他的沉默。他仿佛听到儿子每天都在宣告他再也不会顺从父亲的旨意。卡尔·约瑟夫的回信越是迟迟不来,地方官就越觉得难以下笔写信告诉儿子自己的决定。如果说冯·特罗塔老爷开始还觉得断然禁止儿子离开军队是理所当然的,那么现在他已经越来越相信他没有任何权力禁止任何事。

地方官意志消沉。他的连鬓胡子出现了更多的银丝。他的双鬓已经全白。他的头有时垂到胸前,他的下颚和两翼连鬓胡子贴在那件上过浆的衬衣上。有时他突然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过了几分钟又惊醒过来,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自从他改掉这些旧习惯以后,他的生物钟也发生了改变。正是那些习惯使他对每个小时、每一天都有精确的安排,而现在它们和那些空置的容器差不多,再不需要为它们担忧了。现在只有每天下午和斯科罗内克大夫下棋是需要准时去做的。

有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时他正埋头批阅文件,外面传来了他的故友莫泽那十分熟悉的嗡嗡声,还有公务员竭力阻拦教授的声音。地方官摇了摇铃,通知教授进来。

“您好!地方官先生!”莫泽说。

他手里拿着宽边软帽和手提包,没有穿大衣,看上去并不像一个远道而来、刚刚下火车的人,倒像是从对面屋子走过来的。地方官心里极为害怕,担心他这次来是打算在W城长期居住下去。

教授先退到门口,锁上了门,然后说:“这样人家就不会打扰我们,我的朋友!这件事可能会对您的前途有影响!”说完,他又走回写字台前,拥抱地方官,并在他的秃头上给了一个响吻,接着就在写字台边上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把帽子和手提包搁在脚前的地板上,不吭声了。

冯·特罗塔老爷沉默不语。他明白莫泽为什么会来,他已经三个月没寄钱给他了。

“请原谅!”冯·特罗塔老爷说,“我会马上把钱补给你!请您多多原谅!我最近烦心事太多!”

“可以想象!”莫泽说,“你家少爷很阔绰!我看见他每隔一个星期就去一趟维也纳。少尉先生的生活似乎过得挺快活!”

地方官站起身,把手放到胸前的口袋,他感觉到卡尔·约瑟夫的信还在那儿。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莫泽,眼睛盯着院子里那些古老的栗子树。他问道:“你和他聊过?”

“我们每次见面都要喝上一杯,”莫泽说,“你家少爷还真是慷慨!”

“哦!他是很慷慨!”冯·特罗塔老爷重复了一遍。

他迅速回到写字台前,拉出一个抽屉,点点里面的钞票,抽出几张,递给了莫泽。莫泽把钱塞进帽子被撕破的内衬和帽布之间,起身准备离去。

“等一下!”地方官说。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锁,对公务员说:“把教授先生送到车站去。他去维也纳。列车一个小时以后开出。”

“您忠诚的仆人向您告辞!”莫泽说着鞠了个躬。

地方官等了几分钟,便拿起帽子和手杖去咖啡馆。他今天稍稍晚到了一会儿。斯科罗内克大夫已经坐在桌边,棋盘上已经布好了棋子。特罗塔老爷坐了下来。

“您要黑棋还是白棋,长官先生!” 斯科罗内克大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