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第2/2页)

“有时候,只有精准描述才可以表达事实。”斯韦沃在一篇关于乔伊斯的文章里无拘无束地写道。《当你老去》的其中一个亮点,在于故事展现的各种各样的事实,以及反映这些事实的相应的各种精准描述。有最精炼的分析性描述,不断补充、完善我们对每个角色怪癖的动机以及心理的理解。“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安吉丽娜一度兴奋地说。由此我们可以对艾米利奥有更深的了解——他的可爱和自知,还有他的愚昧和自负——从看似简单实则难解的描述他反应的句子来看:“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在叙述方面,每当需要更为纯粹的分析性描述时,就会有关于形象和比喻的惊人描述。想想那独特的温柔和孤寂——来自艾米利奥孤独的妹妹艾米莉亚这一形象,当她为朋友巴利而经历第一次重大的情绪波动:“那次对话的余音在她心里回荡,正如沙漠里铃铛的声音……”然后是关于测绘和建造的大段精确描述;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痛苦渎职的双重奏,回响在不同的配对之间;公园里相互牵制对手的四重奏——莫扎特般强劲和轻快的结合。此外,从整体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复杂状况——让每个人都对这些事件给出自己喜欢的版本,并且都有效力,即使他们都像艾米利奥那样,陷入一种命中注定的病态的恋情。

这种相对论,因为核心关系中特定的闪光点而得以存在。作为一个逾越道德的女性,安吉丽娜的个性早就在其他不计其数的作品里被发掘过,从《特洛埃勒斯与克蕾雪达》到《嘉莉妹妹》。斯韦沃对这一人物形象的贡献,就在于他能更加深刻地理解:这是混乱的男性想象的产物。精心设计的双重视角,让我们在任何时刻都觉得,她既是被艾米利奥在痴情中理想化的人物,同时又是简单、世俗、讲求实际的她,一个真正的她。她是一个比起鲜花和礼物,更需要奶酪和香肠的人。很大程度上,就是这部小说中独特的语气——抒情与讽刺的巧妙结合,让我们得到切身的感受。比如,在艾米利奥离开她的那一刻她发出的“痛苦的呐喊”,艾米利奥觉得它所象征的是那种令人满足的情感依赖,同时,也是对之前提到的奶酪和香肠的一种嘲讽:这也是一个处于饥饿边缘的女人的呐喊。任何一个版本都不能抵消另一个版本。其精妙之处在于艾米利奥时不时地意识到,他所爱的那个清新脱俗的“天使”,和现实中的女性形象毫无干系,然而,这也没能阻拦我们继续接受他用夸张手法塑造的她。“夜晚的休憩,恢复了她青春无瑕的气质”,在这样的描写里,我们感受到了一丝讽刺,但是,我们依然觉得这是真的,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着。或者,当艾米利奥在海边遇到安吉丽娜时,我们也和他一样感同身受,把她神化成从海浪里升起的异教徒女神,“正午的太阳嬉戏于她金黄色的卷发之上,一切都被照亮了”,甚至,她普通的人性,也让我们感受到了。

这,就是这部小说中人性的来源。按照保罗·海泽对于小说的价值观——他的观念在当时也非常陈旧——艾米利奥可以是“无足轻重”的。按照《纽约时报》的观点,他也不是能引起当代“共鸣”的英雄人物(你无法给他准确“定位”,他对自己不幸的妹妹和朋友巴利表现出的不诚实,比之安吉丽娜的不诚实,更加阴险,更加具有破坏性)。不过,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些不同而经常相互矛盾的细枝末节——知觉、思想、感情,构成了小说中的每个事件——这本身便是一种宽容大度:可能比传统的小说更加安静,然而却更加接近现实的人生。因此,小说更具说服力,也更能让人得到精神上的升华。

詹姆斯·拉斯登2

1 选自《伊塔洛·斯韦沃回忆录》,万宝路出版社,1990年,第116页。

2 詹姆斯·拉斯登于1958年生于伦敦,现居纽约州北部地区。他出版了三部诗集——《一个跳跃性的开始》《电梯里的女警官》和《破碎的风景》,以及三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最新出版的一部是《围困》(短篇小说选集),同名短篇小说由贝纳多·贝托鲁奇改编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