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4/5页)

艾米利奥突然想起来,同样的惊讶、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无可奈何,都那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艾米莉亚的痛苦中。因为那个屠夫的缘故,艾米利奥的任务变得简单很多——巴利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说他并不在意哪天去他家看看。

然而,那天中午去办公室找艾米利奥的时候,巴利却起了疑心。他确信,艾米莉亚已经跟她哥哥坦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开始,艾米利奥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巴利远离他家,但现在,艾米利奥又想让他回去,因为艾米莉亚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再也不去他家了。“我觉得他们让我去,不过是出于面子!”巴利想,他一向善于解释各种事情。

他们正在路上走着,巴利却又产生了新的怀疑。“希望那姑娘对我没什么敌意。”

艾米利奥跟他做了保证,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艾米莉亚的承诺。“她会像往常那样对你。”

巴利不再说话了。他觉得至少他自己应该小心点,他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表现。因为他不想鼓励她,让她再次爱上他、纠缠他。

对于他的到来,艾米莉亚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已经决定了要礼貌待他,但态度要冷淡。而现在看来,两人关系的发展,似乎由他来决定。除了接受他的领导,被动地跟随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怨言。他对她的态度,好像是两人刚刚认识——礼貌有加,谦恭不狎。巴利再也不敢忘乎所以地开玩笑了,熟人之间,巴利的名誉没有受到任何不利的影响,而他那种戏谑的表现,大概只有他最为亲近的朋友才能欣赏。彼时,任何讥言讽语,都会破坏他正在兴头上的演讲,甚至让他一言不发。但是,今天他对自己闭口不谈,他只是用往常的语气,讲着艾米莉亚不愿费神去听的事情。他的冷漠,让她目瞪口呆。他说,《瓦尔基里》让他感到厌倦——这部歌剧不过是一半观众想让另一半相信,他们正享受其中。接着,他又提起另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那还要持续一个月的狂欢节,简直令人苦不堪言。对于这种打发时间的无聊方式,除了打哈欠也没什么好做的。噢,然而,当他自己进入这样心境的时候,也是无聊至极。艾米莉亚最爱的那些甜美的快乐哪儿去了?她一直以为那些快乐的存在是为了取悦自己。

艾米利奥觉得自己的妹妹现在肯定很痛苦,他试着让巴利对她表现出兴趣。他说,艾米莉亚的脸色看起来是那么苍白,他还威胁说,如果她的脸色没有好转,就去请卡里尼医生来看看。卡里尼医生是巴利的朋友,他希望借此能让巴利也关心一下艾米莉亚的健康问题。但巴利却像孩子那样固执,他拒绝参与他们的谈话。对于哥哥热情洋溢的话,艾米莉亚的回答简短而傲慢。她想对人粗鲁,但她不允许自己对巴利无礼。饭后不久,她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他们撇在那儿。

他们一起在街上的时候,艾米利奥又提起了这个让人难过的话题,他想把话说开,想让巴利释怀艾米莉亚的责备。他说,他讲话的语气太轻蔑了,他肯定误会了艾米莉亚的感情。他郑重地发誓说,她从没跟他提起过这个话题。巴利假装相信了他。他说,没必要再提这个事情了,因为就他而言,他早把这事给忘了。他一如既往地对自己相当满意。他的行为非常慎重,既可以让艾米莉亚安心,又可以免去他朋友的担忧。艾米利奥觉得自己只是在白费口舌,便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哥哥和妹妹一起去了剧院。两人之前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艾米利奥希望这对艾米莉亚更有好处。

但完全不是!在观看过程中,她的眼神一直黯淡。甚至,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观众席里都有谁。她的思绪,完全集中在自己经受的不公正待遇上,对于那些比她幸运、比她优雅的女人,她提不起一点兴趣。而曾经,她非常喜欢欣赏她们的美貌,事后也乐于评头论足。从前,只要是谈论时尚,她绝不会错过任何倾听的机会;而现在,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

有个名叫贝丽妮的阔绰女士,曾是艾米莉亚母亲的朋友。她坐在离艾米莉亚不远的地方,向她挥手打了招呼。从前,要是有像她这样的富有女人跟自己打招呼,艾米莉亚会感到无比荣幸。但现在,她要勉强打起精神,才能回应她的问候。她对这位体型微胖、金发碧眼的可爱女士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而这位女士则显然很高兴在剧院看到了她。

艾米莉亚的心并不在剧院。虽然没看懂那些细节,那奇怪的音乐,却让她的思想趋于宁静。那音乐声强大而富有节奏,如潮水般将她包围。艾米利奥问她是否喜欢管弦乐中反复出现同一个主题——从而把她从幻想中拉回现实里。“我不明白。”她回答。其实,她根本没听。她的痛苦融入了音乐声中,她的痛苦被赋予了新的颜色、新的意义。但与此同时,那痛苦也变得更为简单和纯粹。她身材瘦小,被人欺负了,她怎么还能奢望自己活下去呢?她从来没有这样顺从,从来没有这样不带丝毫的怒气。她想继续悄悄地哭泣,不发出任何声音。当然,在电影院,泪水已经不足以安慰她了,但她说自己听不懂音乐,这就错了。那宏伟壮丽的声音之流,象征着整个人类的未来。她看见那声音从斜面上倾泻而下,经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水流的路径。现在,水流呈现出瀑布的形态,然后又形成千万个更小的瀑布,那变幻莫测的光线,以及物体的倒影,都让水流着上了不同的色彩。声音和颜色在其中达到了和谐,这就是齐格琳德的史诗命运。然而,与此同时,她那无足轻重的命运,却在生命另一部分的末端,在那枝条上枯萎。她的命运并不比别人的命运更值得同情,她的命运同样值得哭泣,但不会更多。而给她带来沉重压抑感的笑柄,在如此完整的画面中,却找不到任何位置。

艾米利奥对这音乐相当熟悉,他知道那些声音是如何产生,又是如何拼凑在一起的。但是,他却没能像艾米莉亚那样如此靠近这音乐。他觉得自己的激情和痛苦,会很快呈现在作曲家的想象之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他而言,歌剧表演中的人物都是神和英雄,是他们让他从痛苦中解脱。表演间歇,他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经验,以便与这样的转化相匹配,但他没能找到。或者,他已经在艺术里找到了慰藉?

歌剧结束后,他离开了剧院。他心里满怀着这样的希望,都没注意到他妹妹比以往更沮丧。夜晚的冷空气钻进他的肺部,他说夜晚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好处。然而,当他继续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谈论弥漫在他身上的那种奇怪的淡定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巨大的悲伤。艺术只给了他短暂的一段平和,不可能再给第二次。因为现在,那些残留在他头脑中的音乐片段,已经完美地与他的感觉、他的自怜以及他对安吉丽娜或艾米莉亚的同情相协调。